6/30/2014

幽明之間


美國歷史學家拉塞爾·雅各比(Russell Jacoby)在《最後的知識分子》一書中無限惆悵地說,在20世紀50年代,美國出現了一批活躍的公共知識分子,但他們是最後一批知識分子了。知識界漸漸凋敝,隨後登場的,不過是一些受過學院訓練的庸庸碌碌之輩。

什麽是公共知識分子?如果我們指的是在公共場合經常拋頭露面的知識分子,那麽,就在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公共知識分子的供給已經嚴重過剩。雅各比所談論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快要滅絕的物種。他心目中的公共知識分子是50年代的美國文學評論家萊昂內爾·屈瑞林,經濟學家約翰·肯尼斯·加爾佈雷斯,社會學家懷特·米爾斯,等等。從遠處眺望,公共知識分子指的是那些用優雅而清新的筆調,關註廣闊而深邃的問題,為有教養的大眾寫作的人們。到身邊廝磨,我們會發現,公共知識分子還恪守著蘇格拉底的教導,時刻審視著世俗成規,總是充滿了好奇,並努力在黯淡的現實生活中找到精神的燭光。

你想要動身去找他們嗎?他們思考著時代的問題,渴望與大眾交流,但他們一定不是廣場上那個嗓門最大的。你在游行的隊伍中也找不到他們,他們只是思想者,從來都不是行動者。在他們看來,魯莽的行動不過是逃避艱難思考的藉口。他們從不會現身在稠人廣眾之中,只在燈火闌珊處,等著我們驀然迴首。

在20世紀50年代,美國突然出現了一批活躍的 “紐約知識分子”,萊昂內爾·屈瑞林就是他們中最有影響的一位。屈瑞林出生在一個猶太中產階級家庭,性格溫和,謙卑內向。他早年同情馬克思主義,曾經加入美國共產黨,後來出於對美國共產黨和斯大林主義的不滿而退出。他是哥倫比亞大學聘請的第一位猶太裔教師。1932年,哥倫比亞大學請他做講師,1936年,哥大決定解聘他。平日里看似懦弱、講話輕聲細語的屈瑞林反而突然自信起來,他告訴學校,他們將要解聘的人本可以有朝一日為哥倫比亞大學增添特殊的榮耀,哥倫比亞大學不可能輕易地找到另一位如此優秀的人才了。哥倫比亞大學居然被說服了,屈瑞林繼續留在學校教書,並在1939年出版了博士論文《馬修·阿諾德》,從此一炮走紅。屈瑞林作為一名公共知識分子的影響力,來自於他為《黨派評論》等雜志撰寫的大量評論文章,後來以《自由的想象》、《超越文化》、《誠與真》等題目結集出版。


或許是出於謙虛敏感的天性,屈瑞林的文字盡管明白曉暢,但卻總是閃爍其辭。他會在文章的開頭告訴你一種觀點,當你覺得自己快要被說服的時候,他又會突然轉而為一種相反的觀點辯護:他為你表演了一套讓人眼花繚亂的左右互搏,然後飄然遠去,留下你一個人,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屈瑞林最有影響的評論集應算《自由的想象》。什麽是自由?什麽是自由主義?他想批評誰?他自己的立場是左還是右?他究竟想說什麽?朋友和敵人們都爭執不休。在美國的政治語境中,自由主義類似於中國的左翼進步思想,保守主義則更像中國的右翼自由派。有人說,屈瑞林是“革命陣營”內部的改良派。畢竟,他自己也說過,對自由主義的批判,不是為了摧毀它,而是為了拯救它。但也有人說,屈瑞林在骨子裡是一個保守主義者,他之所以要給左翼的《黨派評論》寫稿子,其實是想掩蓋他的真實動機。

屈瑞林含笑不語。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屈瑞林是一個猶太人,但他反而會刻意淡化自己的猶太身份。屈瑞林這個姓氏就非常“非猶太化”。屈瑞林只有在紐約這個城市才會生活得如魚得水,但他的精神世界卻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他和朋友保持疏離,向對手錶示敬意。他的文字溫文爾雅,婉轉迂迴,自我剋制,從不會有斬釘截鐵的斷言、含沙射影的攻擊和聲色俱厲的批判。他以自己的風格告訴我們,要敢於在對立的思想面前保持寬容和靈活,發現人類社會和政治生活中的復雜和多樣。

在《自由的想象》中,屈瑞林認為自由主義最大的缺陷就是缺乏想象力。他們越來越相信一種簡單刻板的信條,在本應關註具體問題的地方採取了普遍抽象的立場。自由主義變成了一個有潔癖的家庭主婦,她幾乎有一種強迫症,要求所有的事物都要按照她的秩序整理得乾乾凈凈。他們只在自己的理想中尋找真理,從不喜歡出現和自己的理想不同的東西。可以想象得出來,他們會看到處處不順心,於是,他們就把所有和他們的理想不一樣的東西視為畸異甚至邪惡。為什麽他們會對自己如此自信呢?因為自由主義鐘情於一種對立原則,即,他們認為,在兩種對立的原理中必然有一方是錯誤的:既然我們相信的理念是正確的,那麽和我們的理念不同的一定都是錯誤的。

為什麽屈瑞林就不能再旗幟鮮明一些呢,為什麽他不大聲疾呼呢?因為屈瑞林知道,最高的智慧就是迴避你的敵人。這倒不是因為怯懦或膽小,而是因為,你必須格外謹慎地選擇自己的對手。選擇了什麽水平的對手,就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你自己的水平。看起來,辯論的雙方劍拔弩張,其實,他們是一對翩翩的舞伴。他們相生相剋,在同一個生態系統中共存。屈瑞林之所以推崇十九世紀英國詩人和評論家馬修·阿諾德,就是因為阿諾德試圖用古希臘文化提升英國人的思想境界,而屈瑞林則希望借用歐洲文化提升美國人的思想境界。他有意識地讓自己生活在別處。在探索真理的時候,他總是表現得謹慎而猶豫,試探性地邁出一小步,忽而又轉移到側翼,隨時準備撤回,但他總是向著自己的目標,眼光銳利,動作優雅,正是這一點,證明瞭他的實力,保全了他的成功。

他對英國小說家E. M. 福斯特推崇備至。他說,福斯特“代表了這樣一群有思想的人,他們從不會認為自己能超越人性,而且在身處逆境的時候,也從不會低於人性。”他喜歡美國早期的文學家霍桑,因為霍桑似乎總是在描寫陰影,但他對人性幽暗之處的探索,使得其對道德的認識遠遠超越了他的時代。他激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地下室手記》的主人公自稱“反英雄”,並吹噓,和你們這些紳士相比,我擁有更多的人生。他這樣講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馬克·吐溫小說中的男孩其實都有著強烈的道德感知力,但他們在和成人打交道的過程中變成了“熟練而深沉的說謊者”,但是,他們從來不對自己撒謊。他對英國科學家C. P. 斯諾提出的“兩種文化”非常反感,因為斯諾的大意是,盡管科學家也有不足和粗陋,但總的來說代表了正確的方向,文人們則錯得離譜了。屈瑞林則堅信,只有文學才能提供豐富多彩、帶有傾向性和競爭性的細節,才能抵制科學主義帶來的抽象思維。他對金塞的《人類性行為報告》深惡痛絕,因為人與人最親密、微妙的關系在金塞的研究報告中都被粗暴地忽略了。

歷史是一個偉大的情節大師,處處都有反常,處處都有逆轉(twist),叫人焦慮,也叫人興奮,細想則一切盡在情理之中:因為,人性只在幽明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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