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8/2014

讓孩子們走過山、走過

陳文茜

關於「十二年國教」我沒有深入研究;詢問數位「專家」,眾說紛紜,唯一交集之處「明星高中迷思」很難破除。

如果問我,一生對我影響最深的學校,是哪一個?我的答案:不是台大、不是美國新社會學院……而是我一生唯一的「鄉下教育」台中崇倫國中。這所國中在台中市郊,實施九年國教之前在台中公私立學校排名大概不到前十名……。
小學六年級時,我的家庭發生變故,扶養我的外婆因心臟病危住進加護病房。那一年,在我的人生裡刻印了兩項影響我一生的重大事件。一個是我首度面臨困境,外婆若走了,我只有12歲,哪裡是我的家?我已數年未見母親,近十年未見過父親,這世上還有我的容身之處嗎?現在回想那生命中的十天,是我培植「捨棄」、「勇敢」及「成長」最重要的日子。
外婆幸運地活過來,我又回到那個可口可樂、巧克力的「準幼稚」狀態;原本寫好的遺書如衛生紙扔垃圾桶,照常「小公主」的好日子。


鄉村國中體悟最多

外婆出院後,國中已分發完畢,私校招生也報名結束;她赫然發現即使家在市區,我卻「莫名其妙」被分發至近郊「崇倫國中」。我的姑婆指責她,「妳替她媽媽帶孩子,帶什麼啊?那個學校會毀了她一生……」外婆沒有生氣,不斷點頭,一直哭。
只有我,毫無感覺。
我每天得花約40分鐘騎自行車上學(回想那三年,可是我一生唯一運動的歲月),經荒郊、騎田埂……一不小心可能掉糞坑。上學第一天,發現班上同學和我小時玩伴大不相同,有的買不起皮鞋,有的付不出學費。我的同學分兩大類,本省女孩來自農村,讀書是奢侈,回家得先幫農務,才能做功課;如果太用功,叫做「自私」。另一類型外省女孩,父親不再是將軍、上校、警察局長,而是「士官長」的小孩。我曾搭公車去她們家玩耍,聽說住山上,還一片遐想,是否家家種了玫瑰?對我們這樣一個「二二八家庭」的孩子,那是改變我一生重大的分水嶺。我脫離本省家族對「外省等同權貴」的成見,看著士官長們的家,不到我們臥室榻榻米一間大小,廚房比我家廁所窄,若有一家裝「馬桶」,「八成姊姊上台北當舞女。」
那是一個文化震撼的經驗,「馬桶」是奢侈品,還得出賣姊姊的肉體與名譽。
鄉村國中三年,我不曾迷失自己;反而充分體會社會的不公,也看到了本省外省家庭共同因貧窮而衍生的悲劇。一個同學突然水泥工的父母親車禍雙亡,家裡連一粒米都沒了,她餓著昏倒操場上。我跑去告訴訓導主任。一名單身外省老師收容她們住宿舍;我學會也懂得把全校第一名的獎學金轉送給她。

要能找到自己位置

這類學校的考試通常也不會太難,我多半課堂上聽一聽即記下來,其他我的同學忙農務、別的明星學校孩子忙補習的時間,我即自修例如背歷任美國總統就職演說。考高中時由於我的英文、數學、歷史、化學、物理等大多接近滿分,我順利考上「台中女中」,比錄取分數多出一百多分;然後在高中又碰上一堆明星小學時的同學。
這一生我幾乎都在明星學校讀書,除了這所讓外婆流淚的「國中」。但它卻養成我人格中理解比妳貧窮、地位低、不同省籍……所謂什麼是整體社會最完整的教育。它讓我發現真實的世界,不曾於社會迷幻的價值中下沉。
和我經歷類似的是蔣勳,他高中考太爛,念了強恕高中,因此碰到了一位好老師「陳映真」,從此改變他的一生。
教育從來不只是「優異」的成績。讓孩子們有機會走過山、走過水;讓他們的成長歲月除了成績之外,有天有地,最終有能力找到自己的位置。
有的父母一心把孩子送入明星高中,其實只不過滿足了父母自認的成功欲望。誰又背得出王永慶、高清愿、張榮發、郭台銘、蔣勳、嚴長壽……畢業於什麼明星學校?

電視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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