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思想家之間的對話,最後出了一本書。出版社讓我這個經濟學者寫個書評。虧他們想得出來。我該怎麽評論呢?
這好比我在自家的陽臺上喝茶,忽然看到院子里有一對情侶在聊天,有時竊竊私語,有時慷慨激昂。我好奇地看著他們,努力地偷聽他們到底在說啥。然後,你們來了,問我他們到底都說了什麽。我離得那麽遠,怎麽能夠聽到他們的悄悄話,怎麽能夠看清他們眉目之間細微的傳情。
什麽,還是有人想知道?嘖嘖,經濟增長放緩之後,閑人也變得多了。
那好吧。如是我聞。
事情是這樣的。中國哲學家趙汀陽到法國開會,遇到了法國的老一輩思想家德佈雷。趙汀陽的發言讓德佈雷很感興趣,他主動地找上來說,要不我們一起寫本書吧。我估計趙汀陽有點受什麽若什麽的。德佈雷啊,你想,當年的老革命啊,曾經跟著格瓦拉一起打游擊,後來搖身一變,成了著名的思想家。德佈雷建議,要不我們談談革命吧。
一回來,趙汀陽就開始給德佈雷寫信。趙汀陽是個深居簡出的學者,不過他可能自己都沒有覺察出來,他的思想已經引起國際關註了。記得當年老外到了北京,吃完烤鴨都要去看看辜鴻銘,現在他們都想去看看趙汀陽。趙汀陽是為數不多的深思苦慮的中國學者,現在悄無聲息的,以後真搞不好會讓他琢磨點什麽東西出來。
趙汀陽先說,革命嗎,我的感覺很矛盾。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革命的時候慷慨激昂,到頭來不過是一地雞毛。毛主席說,“大亂之後必有大治”,大亂是有了,大治呢?趙汀陽說到這里,話鋒一轉,他兜售起自己的“天下主義”:這是小弟我近來琢磨出來的一套拳法,前輩您給看看,練得怎麽樣啊?
讓趙汀陽鬱悶的是,德佈雷根本沒有接招。大師說,革命啊,是的,我知道的,都是這樣。革命叫revolution,這個詞原來是指轉了一圈回到了原地(這個我也是剛知道。陪著孩子在國外讀書,給他輔導功課的時候才學會,360º角叫revolution)。接著,他很傲慢地說,你那個天下主義靠譜嗎?啥叫革命,革命得有革命的理論啊,得有知識分子出山啊----想當年,兄弟我在南美叢林里打游擊的時候,游擊隊的革命理論就是我給提出來的。那時候,好啊,走遍天下都是朋友,只要說是革命家,到哪裡都管飯。
這叫趙汀陽怎麽接茬呢。他吃虧就吃虧在晚生了那麽幾年,沒趕上串聯。他悻悻地說,您當年要是到了北京,毛主席肯定會拉著您留下來一起乾革命。不過,嘿嘿,到了1972年,他就該想見尼克鬆了。
趙汀陽耐心地又把自己那套“天下主義”的拳腳演習了一遍。他說,我們老祖宗在3000年前的周朝,建立了一個普遍主義的天下體系,一個開放網絡式的世界體系。每個諸侯國高度自治,人民可以自由流動,有本事可以到別的國家當總理或元帥。可惜秦始皇把這套東西給廢了,改成了中央集權、官僚制度。趙汀陽說,原來那個東西多好啊,比康德的世界和平方案還好。
德佈雷看罷,搖搖頭說,兄弟,咱們練得路數不一樣。你太理想主義。你搞那個“世界大都會”,怎麽施行?誰當老大,誰聽誰的?搞世界議會?G20?不靠譜。趙汀陽最怕人家問他怎麽施行的問題,他連所長都沒有當過,你讓他找出來一套政治方案,他去哪裡找啊。他小聲嘀咕:想想還不行啊?全球化、西方的普世價值,壓得中國喘不過氣。但是,在中國文化看來,什麽是對的,不是看個體理性,不是靠從“我”直接推出“人人”,你得看你和別人的關系,趙汀陽稱之為“關系理性”。他說,尊重這種相互關系才能保證對多元文化和語言的普遍尊重。他給德佈雷講了個小故事。他說,12 世紀的時候,有一支猶太人到了河南開封,猶太人到哪裡都受到歧視,唯獨在開封,被中國文化給同化了,考進士的考進士,當軍官的當軍——這個故事我太喜歡了,就是發生在我們老家的事兒。
趙汀陽問德佈雷,您是研究媒介學的。看看現在的大眾媒體吧,簡直亂透了。知識碎片化,輿論口水化,“心靈無處停留而消散在語言碎片之中”。德佈雷聞聽這番訴苦,拍拍趙汀陽的肩膀說,兄弟,我勸你還是少操些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中,虛偽、烏托邦和謊言是為了給齒輪上潤滑油而成為必需的。”戴高樂說,有的真理把人往下拉,有的謊言把人往上拉。戴高樂就深諳此道,他其實沒怎麽打過納粹,但卻把自己裝扮成民族英雄的角色,把法國弄得舉國振奮。趙汀陽心中暗想,這還用你來提醒我。毛主席的標語口號不比戴高樂那些乏味的演說更激動人心?但是,什麽是真理,咱們還得辯辯吧?任何一個生活游戲都不應該允許作弊啊。
德佈雷說,還真不是那回事。真理是辨不明的。看看人家好萊塢怎麽拍《逃離德黑蘭》吧。什麽時候,伊朗人才有能力和才華來跟我們講美國的歷史?中國有沒有能力向全球來講它自己的歷史?
能嗎?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個可能還真沒戲。趙汀陽說,我們知識分子現在都是少數派,現在的世道都難說是民主(Democracy),而是Publicracy,誰名氣大誰說了算。德佈雷說,不僅是Publicracy, 而且是Mediocracy,誰是平庸之輩,誰能抱住大眾媒體的大腿,誰說了算。“反正要做個公共人物(publicist)就必須抹去思想的精工細活而去製造噪音,屈從當日的主題,用簡單化的詞匯來表達,用假裝叛逆來作秀,去討好傳播載體的主子們。”
看到前輩有些來氣,趙汀陽想緩和一下氣氛。他誇獎德佈雷,看來,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人,您看您,到現在了,還是鬥爭昂揚,“革命成了一種生活和思想態度,一種令人羡慕的方法論”,您看看我們這里,別提了。除了霧霾,北京還彌漫著一種悲觀主義的情緒。北京最典型的三句話就是:沒戲,沒勁,沒轍。
德佈雷低頭不語,在心中默識:“沒戲,沒勁,沒轍。”講得多好啊,記住了。
其實,我在陽臺上旁觀,早已看出來了,說到哲學的時候,德佈雷真的不如趙汀陽。趙汀陽說到,兩千年前歷史學家司馬遷被問起歷史不寫什麽的時候,他的回答是:“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這或許也是趙汀陽內心的期許。
但德佈雷的人生金句真多。比如這一句:“在尋找正義時我們會遇到同志,在尋找真理時會遇到朋友。”
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我看到他們互相擁抱,“兄弟般地握手”,然後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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