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7/2016

翡冷翠在下雨

車抵翡冷翠時,正下著雨。帶一絲寒意的微雨,使整個翡冷翠的古老屋宇和曲折巷道都蒙上一層幽黯與晦澀,教人不禁興起思古之幽情。

這種雨,不大可也不小,有些兒令人不知所措。若要打傘,未免顯得造作而且不夠瀟灑;若收起了傘,不一會兒功夫頭髮和肩上都會淋濕,只好豎起外套的衣領了。

從豎起的衣領側頭向右方看。那是阿諾河,河面上也是一片濛濛的景象,在那濛濛之中橫亙著一座石橋,據說是二次大戰時少數倖免於炮難的橋。如果時間可以倒流的話,那一座橋和橋旁的街道,或即是但丁佇立癡望那位無比榮美的琵亞特麗切的遺跡吧。

就是這種歷史的聯想,文學藝術的聯想,使人不得不格外小心謹慎步履,豈單只是害怕雨水路滑而已。

翡冷翠狹窄的街道真的就在腳下了。前此只是從歷史的記述和別人的詩文中想像的這個城市,而今如此灰黯卻又鮮明地呈現在眼前。舉目四望,盡是繁密排列的古老房屋。當然,其中許多建築物幾度經歷天災兵禍的毀壞而又修復,不可能是十六世紀的原來面貌了。可是洪水氾濫過雨露浸蝕過,畢竟整座城都透露著一種蒼老的氣息。

蒼老,但是精緻,這是翡冷翠的建築物給人的印象。譬如說百花聖母瑪利亞教堂四周圍無數的大理石像,以及不留一點空隙的精雕細琢的圖紋,如何來形容才恰當呢?也許只能說「嘆為觀止」,但「嘆為觀止」四個字終嫌抽象,除非你親自瞻仰過,這個抽象的形容詞才始轉化為具體的形象,牢牢保留在記憶裏。諺云「海枯石爛」,石以其不易爛,所以喻堅固不變。但翡冷翠多雨,使大理石的精緻建築物轉為黯淡。為此,每四年就得清潔修護全城的藝術殿堂。翡冷翠的祖先們藉大理石展現了他們的天才光芒,翡冷翠的子孫們便有責任辛勤的維護,使那光芒永照人寰。

地靈人傑,大理石是這個國家的特產,也是這個都城的榮耀根源。提到大理。石,如何能不聯想到米蓋蘭基羅?他的大衛王像栩栩如生巍巍地站在那裏。鬼斧神工的鑿痕,使人望而屏息。炯炯的眼神自白色的大理石後逼視著遠處的甚麼地方,結實有力的肌肉和手腳,甚至筋脈浮突都似乎蘊含著生命,大衛王就是這個樣子的,你相信。他果真是這個樣子嗎?其實是造像的藝術家告訴你,大衛王應該是這個模樣。米蓋蘭基羅曾經對出錢請他雕像的人說過:肉體會腐爛,印象會模糊,千百年後誰知道像不像其人,世人寧信我的雕像是真實的。傳說這位翡冷翠籍的藝術大師並不高大魁梧,他比人們心目中想像的矮得多,也醜得多。但矮和醜又有甚麼關係?正如他自己所說的,肉體形象都不可能永存,而今我們並不關懷他生前美醜的問題,只見一座座的大理石雕像屹立處處,儘管有的斷了手缺了腿,甚至有些連頭部也不知去向,但那也沒有關係,因為米蓋爾基羅已經在他的作品裏不朽了。

翡冷翠其實是因為人傑而致地靈。聖十字教堂可謂「翡冷翠的西敏寺」。這裡面安息著許多位藝術大師和其他卓越的人物。前面是但丁的雕像,他削瘦的臉上有一隻鷹勾鼻子,眼神憂傷而敏銳。雖然他的遺骸並不在此地,翡冷翠的人堅持要給這位偉大的詩人一席之地。至於米蓋爾基羅,翡冷翠的人當然要讓他安葬於此。他生前雕琢過無數的大理石像,死後其門徒也為他造了一個大理石像紀念,旁有三座女性石像,分別象徵看其人一生的三大成就:建築、雕刻與繪畫。天文學家伽利略的墓像與這位藝術家遙遙相望,靜立在大廳的對面,而伽利略注視的方向正是音樂家羅西尼石像的位置。其他哲人和政治家則又各據一隅。虔誠巡禮一番後,如同沐浴在人類的智慧餘澤之中。

翡冷翠稱為文藝復興搖籃之地,即因這個地方人文薈萃,人才輩出;然而天才倘無人賞識提攜,生活不得保障,便無由安心創作,則才智亦恐難發揮。從這個觀點上看,翡冷翠的梅迭契家族委實功德無量。這個家族富貴、有權勢,而又好藝術。許多翡冷翠當地及義大利其他地方的文人藝術家都受過他們的禮遇,如但丁、達文奇、米蓋蘭基羅和拉斐爾等人,都先後出入過其門庭。當時梅迭契一族顯赫無匹敵,但他們愛好文藝的傳統,終於使人才集中,而這個城市也就成為全義大利最具藝術氣息的重鎮了。然而,天下的威勢也沒有永不衰竭的,傳十三代後,梅迭契家族終於沒落;今天我們只能從其家族的私人教堂之輝煌遺跡憑弔想像一斑而邑。

梅迭契家族的私人教堂在曲折狹隘的巷道內。路面凹凸不平,街道兩旁盡是古舊的民房,樓下的部分多數已改成商店或餐廳。若要訪古,卻得先走經過這些現代裝飾的櫥窗和招牌前。雨水淋濕了光可鑑人的大玻璃窗和門扉,與土灰色斑斑駁駁的牆,及濕漉漉蒼老的石板路,構成有趣的對比。

古代的貴族自有其表現財富、顯耀威勢的具體辦法。看那些由各種不同質地與彩色排成的圖案與家徽,威尼斯以嵌玻璃的手藝著稱,而梅迭契家的教堂卻以大理石和花崗石取代了玻璃,其別出心裁,匠心獨運即在這一層區別上。當然這個教堂裏也少不了大理石雕像點綴空間,褪色的壁畫和頂畫也包圍了四周。在這裏,藝術的創作已經和宗教的崇敬、權勢的襯托,融和為一體;或許,這也正是藝術作品得以流傳的一種安全保障。不過,究竟私人教堂格局小,過多的裝飾反而減卻肅穆的宗教氣氛。這一點,恐怕是富貴的梅迭契家族建堂時始料未及的呢?

步出這座小型教堂,暮色已乘細細的雨絲自四面八方圍攏來。店鋪的燈光都亮起,招牌的霓虹燈也閃耀著。遊客的思古幽情未醒,街上行人卻正匆匆趕步,路旁賣明信片和土產的攤販也陸續在收理東西準備回家。

「生為翡冷翠的人,你一定很驕傲吧?」我禁不住這樣問那位中年的導遊者。

「我當然是很高興做一個翡冷翠的人啦。但是,說實在的,我可沒有天天生活在感動之中。人總是要顧及現實的。」最後那句話,他壓低了嗓門說。

這時,有鐘聲傳來。發自遠方近方、大大小小各寺院鐘樓的鐘聲齊響。每一個行人都習償地看一看自己的手錶。

「請對時吧。這是五點半的鐘聲。」導遊者附帶加了一句說明。

我也看了看手錶。一點三十分,這是臺北的時間。有一滴雨落在錶面上。

寫於68年12月,選自林文月,《遙遠》(台北:洪範,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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