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6/2013

德沃金台灣的法學界知音在哪?

朱敬一

政治哲學與法哲學大師德沃金(Ronald Dworkin)今年二月十四日去世。對於這麼一位重要學界人物的別離,國內出現的評論出奇的少,除了王健壯一篇文章外,還真找不到什麼感懷之作,頗為悵然。

哲學當然不是我的專業,但是因為一些因緣際會,我大概讀過他二○○五年之前的每一本著作。這些書冊厚度加起來,雖不能說「等身」,也絕對是「及腰」。為什麼作為經濟學家會這麼投入政治哲學領域呢?這大概與十幾年前研究管制鬆綁與基本人權有關。這兩個領域都遠比我熟悉的經濟學要博大精深,一頭鑽進去才發現自己視野之狹窄與見解之膚淺,也才對德沃金打從心底佩服,他的書也就一本本乖乖地讀。

除了十幾本專書之外,德沃金寫過幾篇法哲學家比較有距離的論文,登在「哲學與公共事務」期刊。在那幾篇論文中,德氏提出一個分析公共政策的簡單架構,清晰易懂,且應用極為寬廣。他說,許多公共支出其實都有「保險」的性質;你要不要付此支出,就如同問你自己要不要買此保險。例如,許多人不知道怎麼分析思辨「國家該不該花數十億公部門經費研究癌症治療」。德沃金說,你我也許都有千萬分之一的機率得癌症。如果兩千萬人每人願意花百元湊數供生醫研究者研發治療癌症之法,萬一成功則免去大家傷故之禍,那麼這每人百元就如同他們保險投資,以換取可能治癒疾病之回報

就是這麼簡單,德沃金就提供我們一個思辨問題的方法。我們可能用這個方法得出不同的答案,但是似乎大家都會同意:「這個思辨方法頗有道理」。德沃金的著作中處處都是這麼平易近人但又聰睿的見解,我真不知道要怎樣描述其智慧。

數年前他來台訪問,有人提及一複雜的分配正義觀點請教之。德沃金的答覆是:「所有的正義論述都要思考如何從當下走過去」,間接點破其過度烏托邦的盲點,著實發人深省。十年之後,當國科會處理二林園區轉型時,坦白說對我最大的挑戰,也就是「如何從當下走過去」。

德沃金曾說,「基本人權是王牌;只有用其他王牌才能挑戰王牌」,確實是人權論述的經典語言。對於非屬基本人權的資源分配,他有一句話我也非常喜歡,但是已經不知其出處。他說,社會對資源權利的配置原則是:要多獎勵努力、少回饋機運(ambition-sensitive, endowment-insensitive),也讓所有人服氣。坦白說,如果碰到實際問題,我們對資源配置的決定也許言人人殊,但是德沃金的功力,就是把原本一無頭緒的紛亂,理出個大方向的共識。

讀書看到新觀點新見解,許多人都會有一種「接觸新知識」的喜悅。我讀德沃金著述的喜悅卻有另外一層的體會。我常對學生說,所有人都不可能完美(perfect),但每個人都應該力求完整(complete)。所謂完整,是指對公民社會圓融一貫的理解。德沃金那「及腰」的論著,常有擲地有聲之作,對我自己的公民觀與社會觀助益極大,讀之就常有喜悅之感;而那絕對不止是接觸新知的喜悅而已。

德沃金為文批判哈特的法實證主義,已經是四十幾年前的事。但是生在台灣這種司法常被評論為「恐龍」的社會,讀德沃金的批判還是覺得過癮。芝加哥大學前校長哈金斯曾說,在通識不完整的教育體系下,法學教育最欠缺的,就是法理學、法治史與比較法學。也許哈金斯是德沃金在美國的知音。但是德氏在台灣法學界的知音,又在哪兒呢?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院士、國科會主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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