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4/2013

從行船人的氣魄 到小日子的台灣

楊渡

一九八○年代,是台灣信心十足的年代。

剛剛從日本流行起來的卡拉OK,排隊唱歌,唱的是〈心事誰人知〉〈相思雨〉〈行船人的愛〉和羅大佑的〈現象七十二變〉等,帶著移民後代那種愛流浪的精神,帶著社會轉型前的叛逆吶喊,帶著遺留的濃濃的日本演歌,和原住民林班歌曲的放浪味道,構成了台灣一九八○年代的調子。

那時期的台灣,有一種放曠的野性,像行船的人,要流浪到天涯海角,要遠離寂寞而死沉的家鄉,去遠遠的地方,去冒險的旅途,去開創新世界,去打開新未來,然後再回來和愛人相聚。

那年代的台灣,活力衝撞,野得不得了。社會運動風起雲湧:台中/反三晃、鹿港/反杜邦、新竹/反李長榮、農民運動在街頭打架、勞工運動在新竹罷工、婦女運動帶頭衝進華西街要救援雛妓、原住民運動是在礦災邊緣唱著悲歌…。

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那年代的台灣人喜歡唱著那些行船人的歌,是直到最近才恍然「感悟」(只是感與悟,不是什麼理性的分析),那可能是台灣最原始的吶喊,因為我們都是移民者的後代,帶著祖先航海的基因,帶著尤里西斯冒險的氣魄,要到世界去闖蕩。

彼時,我曾遇見一個朋友,他是某一所私立五專的畢業生,不是太熟悉外文,就帶著一咖皮箱,流浪到美國,去做貿易;他的足跡,還遠征中東。為了和中東的伊斯蘭教徒打好交情,他穿上在地的傳統服飾,一起在沙漠中跳舞喝酒,數日狂醉,帶回一堆訂單,終於真的給他打出天下。他是一九八○年代初,開創中東生意的第一批人。

中小企業滿世界打天下,留學生到處去開創新天地,這故事太多了。

而二十一世紀的現在,三十年過去之後,我們流行的比較像是這樣的風格:小確幸、小日子、淡淡咖啡香、散步下午茶,骨董店裡有一股沉靜的檀香,老茶壺有老師父的觸感…。一點小小的滿足,一點幸福的氣息。

我們的年輕人還是很有氣魄,去遊學,去流浪,去極地旅行,去西藏騎自行車,去沙漠跑步,去騎車環島。還有許多年輕人,回歸鄉村,去種有機的田園,去改變家鄉的茶種,讓土地休息,讓生命開展。

但總是有某一種價值觀,在悄悄的改變著。我難以明說,只能形容,那像是一種本來向外射出去的箭,是帶著擴散的、外放的性格;曾經那麼野,那麼叛逆,那麼尖銳而漂亮,射向這個世界。

現在那箭不再是箭,它變成一株植物,射向土地,種在土裡生了根,發了芽,綠了葉。然後,它成了一顆小小的樹,我們坐在樹蔭下,涼涼的風,小小的滿足,靜靜的自我凝視著。

許多大陸文化界的朋友來台灣,首先看見台北,莫不驚訝,都說台北如此沉靜,像大陸的二級城市。那建築也半是灰,半是黯,半是繁華落盡的寂寞,讓人開始認識了白先勇筆下的「永遠的尹雪艷」,那種沒落貴族的氣息。而在大陸的急速拆除,急速建設,急速毀滅對比下,這沉靜彷彿也成了台灣的特色。

我並非不認同此種風格,甚至我更喜歡這樣沉靜的台灣。它讓人可以安靜寫作,安靜思考,不再浮躁。但每每一想起亞洲其它城市的進展,想起亞洲四小龍的競爭,就不免一陣心驚。莫非,這就是我們要的生活?這就是我們要給孩子的未來?

一九八○年代的台灣,彼時的人生不是有許多冒險值得去經歷?許多征戰值得去躍馬?許多異國的愛情值得去生死與之嗎?但什麼時候開始,離開台灣去世界打拚,變成了不愛台灣?什麼時候開始,離家出去打拚,獲得成就歸來的人,不被視為光榮的歸鄉人?什麼時候開始,我們變成了一個「自我凝視的島嶼」?

這樣的台灣,難道是我們的祖先流浪而來的目的嗎?

不是不喜歡小小的幸福,小小的日子。但我更喜歡那個「行船人」的台灣,那個充滿氣魄與勇氣的台灣,那個要去「滿世界」拚搏的氣魄啊

(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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