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富閔
首先傳來一陣雞鳴,方向約是東邊楊家古厝附近,那處也養了火雞、黑鴨白鵝,滿地的新鮮糞,天還暗濛濛,我就張開眼睛。
我扭出被窩,走出冷氣徹夜未關的二樓小房間,全家都在睡,時間四點五十,趕緊尾隨阿嬤下樓去──
清晨得燒香,地點就在騎樓,阿嬤編織的竹籃子就懸綁在樑柱,大概也像個天公爐了。
我先接過小鋁盆,把昨日的水倒向門口大小盆栽,我的工作是澆水。
打開樑柱的水龍頭,再換上沁涼自來水。
「大支香」是每逢星期四夜市,我代替阿嬤買回來的,阿嬤走不動,我是她的雙腳──
阿嬤持「大支香」念著,我合掌、抬頭看向她。
最後一個步驟拿出美猴牌火柴盒,彎身燒掉三兩張金紙,喔,不是金紙,是符咒般黃色長條紙,像燒給天公伯仔的便利貼──
檀香裡有霧、我看見阿嬤照養的雙面刺、石蓮花、小雀榕、芬芳之金線蓮,騎樓祭祀是她一日作息之開始,騎樓也是她的露天草藥房。
一個消失多年的場景向我搭置而來:走霧的路頭,那邊三樓頂也有人燒香,阿嬤因爬不上自家神明廳,多年來都在騎樓完事;也有成群結隊出門運動的老伙仔,邊說笑邊甩手,筋路都通暢;搭早班車的高職生、五專生瞇瞇眼拖著布鞋,遠方一間間早餐店點開了日光燈,像晚上──
早喔──送報老僮穿街走巷。
我們沉默向西行回了老古厝,我們名之為古厝的老家。我兒時它是廢墟,現在它是一間氣派媽祖廟了。
阿嬤默默來運動,有益身體健康的事,怎是偷偷摸摸呢?
阿嬤靦腆地說:「你大姑昨早仔卡電話乎我,要我多動。」
阿嬤也是有女兒的,只是我常常忘記,並不輕易書寫她。
我陪著阿嬤練腳步,心想阿嬤終生繞著三合院,大概走不出去了──
阿嬤怕人知道她在運動,除了向來被說懶惰,她唯一的女兒百年難得來電鼓勵她,這份心情她喜悅,也只好獨自承受了。
該如何學姆婆四處逢人說:我四女兒帶我去日本,二女兒買了大衣給我,三女兒學電頭毛,所以幫我染了顆紅頭毛呢──
視線不清,不注意會跌倒,全家都在眠夢裡,雀躍的阿嬤。
一直有個聽來如噩夢的家族故事,是阿嬤告訴我的:「所有姊妹伴,你大姑姑上會讀冊,偷跑去考善化初中,考中了!沒錢念,當時手頭攏你曾祖父攬著,你阿公又剛死,我一個人……」
阿嬤說註冊當天,眼看五點半頭班公車開過了,白衣黑裙制服少女的大姑嚇哭了出來,阿嬤先飛奔兩百公尺外的站牌,天未亮,跳上公車哭求:「司機先生啊,等一下!拜託你等一下啊!」立刻快步折返向曾祖父討註冊的學費,據說連八嬸婆啊、七叔公啊都幫忙來說──
經常被這故事驚醒,在六年通勤的中學生涯,每有興南客運開過門前,我就想到大姑,想到交通不便大內山腰日子,大概自己是走不出去了──
關於我們家族後來臭火乾的故事,失去了屬於大姑的情節,她十九歲勇敢走出,阿嬤也留不住她,遂也忘記阿嬤是有個女兒。一次,我替阿嬤換尿布,她講啊:「你大姑是董事長夫人,姊妺中她嫁得最好──」
阿嬤嫁得好嗎?
阿嬤可不懶惰,她走了幾圈,緊接上市仔採買,最後再到漢堡店買我的早餐:不是美而美、美芝城──是富林。通常買回肉鬆蛋吐司,以及袋裝大包咖啡牛奶,至今難忘的好滋味,我等著。
人物都在霧間走動,熟悉的路口,嘆氣似薄氣罩住騎樓下小客車、犬群、鈴木機車、棉襖老人、露珠……
那年我等在騎樓看她往大霧走去。
有天我會在騎樓大霧中等她被送回來。
這是陽世陰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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