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
身為華光社區一巷之隔的鄰居,近日不時聽聞挖土機兵臨城下的隆隆拆屋聲,及學生清早即起在現場慷慨激昂的聲援。原先靜謐平和的社區,一紙公文下來,不但屋倒人嚎,而且樹傾鳥逃,真是讓人好不傷感。
因為捨不得,我屢屢去散步憑弔。每回去,總會遇到許多學生,或扛著腳架將華光的最後一瞥收進鏡頭裡;或帶著筆記本記錄拆遷的過程。有些則由老師領著,來對這個瀕臨消失的社區做最後的巡禮。他們認真做筆記,記下所有的觀察,對人,也對環境。我每每被這些帶隊前來的老師所感動,他們幾乎都不大說什麼,只是安安靜靜帶著學生這裡走走、那裡看看,在隆隆作響的怪手旁,安靜顯得格外有力量。
一個美好的城市,應該有屬於自己城市的故事,而我們對所屬的城市有多少的理解?對同屬這個城市裡的同胞有多少的關切?我們又傾聽過多少城市的故事?大多數人從小到大,不停地被教導著寫作文,用制式的思考,引用所謂古聖先賢的金玉良言,架構一篇似是而非的大道理,既感動不了別人,也很難說服自己。只顧著如何取悅評審,卻忘了傾聽故事,關心人情;這些學生正學著用不同的方式來認識世界,用腳、用眼、更用心。
華光社區即將走入歷史,但華光的過去和未來似乎一樣的渾沌。有多少人知道這個位於中正紀念堂邊兒的舊社區,原本是讓台灣人最傷心、斷魂的監獄?又有誰知道社區裡的拆遷戶當年安居落戶的原委與始末,其實足夠寫成好幾本情節曲折的長篇小說?
而這塊原本乏人問津的地方,變身成城市精華地段後,又有多少財團正虎視眈眈地想伸出黑手染指?而政府看來也一如以往,只汲汲於創造市場產值,完全漠視歷史文化的價值!若傳言屬實,此地將被規畫成台灣的「六本木」,那真是要讓人大失所望了。從西門町到東區,從東區到天母,再從天母到台北車站附近,台北的高級消費大樓還嫌不夠多嗎!到底我們需要再怎樣努力致力於刺激消費的建設呢?
以往,黃昏下課後,我慣於將車子停放社區內的樹下、牆邊,然後踩著緩慢的步伐,眼觀濃蔭繁花、耳聽群鳥啁啾,和在巷弄間散步復健的老伯伯、老婆婆寒暄。如今,原住戶被迫離開;從日據時代即矗立於此的老樟樹,被連根拔起;倖存原地的老樹,不但鳥兒不敢再來棲息,粗暴的拆遷工程,還導致超過十二公尺高的山黃麻,被怪手重挫枝幹,傷痕累累;甚至有些樹木還遭到「環狀剝皮」的酷刑致死。
我親眼看到一位氣極敗壞的女性志工含淚為一株香樟請命,工頭卻只能無奈地搖頭說:「請妳別用那樣無辜的眼神看我,這樣我怎麼跟妳說下去!好像我是多麼的罪大惡極。」
更讓人驚愕的是,因為政府的無知,偌大的百年刑務所,竟只有北牆被列為古蹟,連原貌保持最佳且較長的南牆都面臨被拆除的命運,神聖的史蹟,可能因為人們的無知而即將永久消失於台灣首善的市中心?這簡直是在謀殺台灣人的歷史記憶。如今,華光社區已注定走入歷史,地上的樹木花草將會被如何處置?看守所的南牆是否會被無視於歷史意義而無情拆毀?居住其間幾十年的居民被趕走後,華光社區的大片土地最終將作何用途?
這個強迫居民遷徙並拆除舊屋宇的台北故事,明顯是一篇寫壞開頭的作文,若要起死回生,恐得邀請全體市民一起來好好傾聽這塊土地上的聲音,然後,集思廣益,為它撰寫一個美麗的結局。
(作者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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