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3/2013

在最暗的地方,留下歷史的光

楊渡

大歷史有一種超越時空的慈悲。雖然在歷史轉變的當下,各種力量的衝突,會帶來衝擊和傷害,無數生靈塗炭。但從長遠看,它反而有另一種轉變歷史的能量,帶著時代的巨輪,轟轟然朝向最初未曾預料的方向前行。

十幾年前,初次見到一位從西藏來的仁波切,密宗知識非常匱乏的我,實在很難相信,這就是傳說中的那位高僧。平凡無奇的面貌,風塵滿面的皺紋,僧服也不像某些法王般的鮮亮,甚至有些老舊,唯有一雙眼神,不僅毫不銳利,反而帶著母性的慈悲,彷彿有一種淡淡的憂傷。

他教了三個多月的打坐,並未使愚魯的我有所覺悟,直到有一次課後的閒談中,我不能免於記者好奇的習性,問起他此生中最感動的時刻,是什麼時候。他的回答讓人驚訝,居然是文革時期。他說,文革時,他從偏遠的地方寺廟,被抓到拉薩的監獄,關在裡面六年。當時各地的密宗大師,都被抓來監獄集中關押,原本隱藏在各個名山大寺的大師,一時雲集。因此,很可能一個求道者窮盡一生,踏破鐵鞋無處覓的一代宗師,竟天天一起靜坐於此,成為同囚之人。他不費吹灰之力,碰到了最多最好的老師。

牢中歲月長,也沒有經籍可閱讀,只能悄悄口授。靠著大師背誦經籍,他聽了此生中最難得的傳經課。而且這些大師不知未來命運如何,怕一生所有功力失傳,便毫無保留的把知識和修行心得一一傳授。這就是他的大學。

我仍記得,這位仁波切小心翼翼的從層層包裹的珍貴絲綢布料中,一層層打開,終於顯露而出的,竟是破破舊舊的巴掌大小的幾本筆記本。那小小筆記本,就是他在牢中,用來記載大師授課經籍內容與心得的唯一筆記。被翻得破破爛爛的小紙本,這就是他此生最珍惜的寶物,永遠隨身攜帶,永遠感念。

有人問他「會不會恨毛澤東」。他微笑著說,文革中他們受了許多迫害,但對宗教的迫害,卻意外讓大師集中,讓我們一起學習,這才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歷史竟是如此的反諷,如此的辯證前行!

一個以反對宗教迷信而進行的文化大革命,最後反而促成了宗教大師的大集合、大傳授,大印證。它證明了古老的格言:最黑暗的地方,也是最好「傳燈」的所在。

法鼓山聖嚴法師在世時,也曾談到他要感謝國共內戰。很多人不解何意。他說,因為如果不是國共內戰,國家分裂,他不會隨國軍來到台灣,很可能只是大陸一個什麼山上的小和尚,就不會有後來的他,更不會創立法鼓山,為台灣社會做更大的奉獻。最初是有傷害的負面力量,經過人的轉化,最後反而變成讓人奮發向上,幫助最大的力量。不僅是內戰,他對生命中曾傷害過他的人,也永遠心存感恩,因為那是一種激勵的動力。

兩周前寫的〈一九四九,渡海傳燈人〉也是這樣的理念。其實我們心中都明白,若非一九四九年的大動蕩、大遷徒,不可能為台灣帶來全中國各地的知識精英,讓所有的思想家、藝術家、文學家、科學家,在一個小小島上,互相激盪出創造的火花。尤其是自由主義的知識份子,如胡適、殷海光、周德偉等人,他們忍受個人的痛苦、寂寞、壓迫,成為自由主義思想的「傳燈人」。它顯示出,一個最壞的時代,卻也會帶來希望;一個最動盪的時空,會把土地翻轉過來,會讓無數人死生以之,卻也會讓沉埋的種籽,從地底翻出來,讓無法被掩藏的生命力,再度生長起來!

基於記錄那個即將被遺忘的時代,有些文化界的朋友已相約,要一起來記錄當年曾遇見的老師,見過的科學啟蒙者,藝術的播種者,以及默默在台灣各地,為這一塊土地奉獻的傳燈人。

是的,那些在戒嚴年代仍默默奉獻的生命,那些理想主義的靈魂,那些默默播種的教育者,我們都應該為他們留下一個身影,一個鮮明的刻痕,讓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孩子知道,台灣有過的理想和奮鬥。一如我們展開一層層的布衣,讓人看見一卷戰亂年代最古老的經籍。

(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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