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在一個博客上讀到了一篇引人入勝的文章,文章講的顯然也是一個我了解並不多的話題。但頗具參考意義的實際上是其語氣和底層的世界觀,而不僅僅是內容本身。
這篇文章題為「婚姻持續15年的15個方法」(15 Ways to Stay Married for 15 Years),作者是莉迪亞·內澤(Lydia Netzer)。第一則建議是「生着氣睡覺」,通常人們給夫婦提出的建議都是,睡覺之前要解決所有的爭論。但是內澤寫道,有時候還是要直接睡覺,人又累又惱怒時,熬到很晚都不睡是一點用都沒有的。「早上吃幾片薄烤餅,所有事看起來都會好很多。我發誓。」
之後,她告誡妻子們,應當與閨蜜訂下一個「丈夫規約」。「丈夫規約要這麼寫:我承諾傾聽你抱怨你的丈夫,即使是用最狠毒的措辭,但這並不會影響我對他的良好評價。我認同你最尖刻的批評、接受你最灰暗的預測,在你形容他是醜陋的怪物時,我會點頭、皺眉、嘆氣。等到爭吵結束,愛又像美麗的陽光一樣在你生活中閃耀時,我承諾會忘記你說過的所有話,再一次把他當做最有魅力的王子。」
無論是對於愛情、生意,還是政治,多數的建議都是基於這樣一個前提:我們可以強令自己變得理性、正面,而且通往幸福的正確道路是一條直線。那些屬於《高效能人士的七個習慣》(Seven Habits of Highly Effective People)學派的作家們,實質上是在告訴你,通過自律把自己變成超級巨星,所有事就都能有很棒的結果。
然而內澤的文章卻方便地基於這樣一個前提:我們都是彎曲的木材。我們在不同程度上是愚蠢的、軟弱的,而且經常完全無法解釋——我們一直都會這樣。就像康德所說的那樣:「以人性這種彎曲的木材,根本做不出什麼直的東西。」
持這種彎木心態的人,常常會觀察到生活中滿是反諷。知識界的生活滿是反諷,因為很聰明的人常常會做最蠢的事情,原因恰恰是他們因才智而無法自持。政治充滿反諷,因為有權力的人以為自己能取得超出自身能力的功績,進而招致災禍。婚姻也滿是反諷,因為你要嘗試與一個草率脆弱、邋遢凌亂的人,建立一段純粹的關係。你會面對驚人的反差:一面是在愛情中窺見的一鱗半爪的純粹,另一面則是他會在家裡亂放用過的紙巾,簡直能把你逼瘋。
持彎木心態的人,會試着在五味雜陳的起起落落之間,尋找喜劇般的情節。內澤對婚姻的忠誠,持有一種狂熱的信念:「你和你的伴侶,兩人是一個團隊。你們合力對抗全世界。不能允許其他任何人進入這個團隊,其他任何人永遠都不能理解這個團隊的規則。」然而這篇文章也令人哭笑不得地承認了人的荒唐。如果你必須要對某人的母親,抱怨丈夫最近犯下的大錯,她寫道,那就向他的母親抱怨,而不是你的母親。「他的母親會原諒他。你的卻永遠不會。」
持彎木心態的人,會努力採取一種愉悅而喜愛的態度。有這種態度的人會發覺,惱人的事討人喜歡,笨拙的事惹人憐愛。這樣的人會努力記住,我們每個人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到的自己,總會比站在他人的視角顯得更崇高。
持彎木心態的人是反對完美主義的。兩個人協同努力時,總會有不同的觀點,有時候你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接受某種安排。必須要設計一種包含足夠多讓步的結構,來承受人們把事情搞砸的時刻。必須要將就地接受(satisfice)——司馬賀(Herbert Simon)用這個詞來表示任何一種並非最優,但效果恰巧足夠好的選項。
事業無論大小,往往都要經歷兩次新生:第一次帶來純粹,第二次帶來成熟。《獨立宣言》(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的理想主義,後來讓位於《憲法》中冷靜的制衡。愛開始時是激情,到後來就成了拼車。
第一次新生之所以美好,是因為崇高的願望,但第二次新生之所以美好,是因為人們開始喜愛脆弱。(你有沒有注意到,與來自美麗城市的人相比,來自醜陋地方的人,對家鄉城市的愛更不屈不撓?)
我們遇到的那些成熟的人,常常持有這種彎木心態,因為他們已經從經驗中了解到,不完美有多麼頑固,以及怎樣與每一個愚蠢的過失為友。就像桑頓·懷爾德(Thornton Wilder)說過的,「只有負過情傷的士兵才能去服愛的兵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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