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5/2013

往事如煙

駱以軍

我記得我的第一根菸,是在國四重考時,和一群同樣十五、六歲的少年,在台大附近一間叫「長虹」的咖啡屋裡點燃的。我的第一根菸是黃色長壽,那時沒有現在這些漂亮的硬殼菸盒,少年們放褲子口袋裡的紙菸包抽到後來,總會捏扁揉皺成一坨。帶我入門的傢伙教我把菸先洩一口出來,不那麼整口地吞進肺裡,我記得第一口菸真正吸進腔體內時那天旋地轉整個腦勺茫掉卻又好強在同伴面前裝「這沒什麼了不起」的自在模樣。在那個戒嚴年代的苦悶少年時光裡,「抽菸」只是我們從門縫窺望大人世界的其中一件黯黑偷偷摸摸混雜興奮與罪惡感的惡魔配件。性(A片、小本的、友伴其中一人炫耀他和馬子的性經驗、自瀆、性幻想美麗的師大剛畢業的代課老師)是同樣被打進暗巷陰溝的禁忌;政治、稍微更大一點之後是喝啤酒,或曾在南部北上求學的剽狠朋友出租學生套房嘗試遞來之檳榔、呸紅汁渣到塑膠免洗杯裡,或是某某從書包神祕兮兮掏出傳閱的小扁鑽……這些那些,日後各自進入其實在大人世界並不那麼必要的分門別類。我一直到二十六歲才真正有第一次性經驗,說來香菸卻早已陪伴我走了從亂哄哄街頭小混混變成陽明山宿舍孤獨苦讀的宅男那樣的十年。

有些成為執念或生命的一部分,有些並不。但那年代,同樣是為了躲教官抓而忍耐四五個人擠在廁所盯著化糞池裡沖不掉的大便吸菸,有個傢伙可以像特技表演將菸屁股沾口水往上一彈,便和屋頂鐘乳石般纍纍密布的其他前人傑作的上百菸頭一樣吸附在上面。記憶中我似乎並無菸癮,只是面孔模糊的從眾者,如侯導電影《最好的時光》裡,那和藍色巧克並排放在司諾克球檯沿的菸包和火柴,少年們圍著球檯打轉,換位置瞄桿時,便抽出一根叼在嘴裡,帥的!回想起來我母親真是善女人,有時自己大意將菸放在學生褲袋忘了拿出便丟進洗衣籃。母親應已摸到過,卻從未說穿,讓我把吸菸這事放在自己靜靜的小宇宙裡。倒是考上大學上成功嶺,肅殺軍營集體行動,我第一次感到不能吸菸的痛苦,周日外出假時和哥們搭公車走赴東海大學,只為絕對安全穿一身軍服吸菸吸個爽不怕被台中火車站偵騎四伏的長官抓到。哥們告訴我他在營區仍能偷得吸菸時光,原來把菸用膠帶黏在連上廁所懸吊在上方沖水箱的蓋子下,真是驚訝佩服。回營時怕被搜身,菸包夾藏在襪子裡,穿上軍靴,再以褲管覆蓋打上綁腿,簡直像毒蟲運毒過海關。很多年後,同樣在新兵訓練中心,場景換至鳳山陸軍官校,某次營區巧遇已過世的哲生,兩人躲在樓梯角落抽菸,他聽我用增肥逃兵,只剩幾天就要退訓,羨慕得爆幹連連,分手前把我制服前襟口袋的半包菸抽走,說:「幹,你就要自由happy了,這包菸給我,至少心裡平衡一點。」

那些剎那時光如箔金碎片,美好的在發生當下,我便下意識地掏菸點上,似乎將眼前一切景象,隨著白煙吞吐,深深吸進腦中,烙記住它們。譬如大一在陽明山獨自一人的賃居宿舍,第一次讀完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或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白癡》,激動不能自已,繞室疾走猶不能平歇那巨大靈魂迎頭痛擊的絕望與至福感,我會冒著冰冷冬雨,走到山裡,哆嗦地點菸,一根接一根狠狠吸著。譬如大年夜家裡最愛的一條老狗死了,初一清晨父親帶著我和哭成淚人的姊姊,將狗屍裝紙箱,扛去河堤外面的菜圃裡埋。然後父子各點一根菸,靜靜地吸著,那是我第一次在父親面前吸菸。譬如父親的葬禮,在火葬場將他的遺體推進機器窯爐後的等候時光,我兩眼茫然在那骨灰氣味經咒背景樂的奇怪中國式建築殯儀館簷廊下,一根又一根地吸著菸……

妻子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刻,我像儀式般想像那電視劇裡類似畫面,聽到護士報喜後,便衝下醫院外的大街,不知那要迎接的人生是如何的動亂,發著抖把濾嘴都咬扁了。許多許多的時光,看了一部哭不出眼淚卻兩頰抽緊的電影,走出戲院就是走入人群的街道,叼著菸踟躕盲目亂走,等意識到是置身在這真實的世界,已抽了五、六根菸。看完憂鬱症門診領完藥;某次演講前像海嘯般撲襲的巨大焦慮恐懼;某個靜靜的午後坐在師大路養滿貓的咖啡屋,舒愜又幸福地看一本保羅‧奧斯特的新書,香菸無聲地在指端燃燒;為了長篇的收尾,獨自待在小旅館裡寫稿,極長的時間是腦筋一片空白,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吸菸……
說來香菸已是我的親人,它進占我身體裡的圖景像古玉的沁色,我已習慣靈魂開機轉速最快的時刻,絕對要點上根菸。那意義於我,已是時間之繁簇花朵無數無數地繚繞合成這個寫小說的我。絕不是如菸盒上那些無感性之人特寫的潰爛器官。人們總說:不如趁此機會,把菸戒了吧。我覺得這樣的無情,一如強迫一個把記憶圖檔存在電腦中的人,把硬碟中全部資料都殺掉一樣的粗暴。
對我而言,這個突兀地強迫你戒菸的國度,讓人陌生而戰慄,竟然可以在一夕之間,無有公共討論便密不透風地將他人層層累聚往下望,明暗晃錯難以言喻的感性與記憶,像科幻片那樣硬生生拔除。這樣的決策者,和當初為了城市美觀蓋四號公園拆掉一整代老人活生生的真實生命場景,是同樣的無菌腦袋。摁熄他人手中那根菸,透過媒體,全球化狂歡,麥當勞式的窗明几淨無汙染天堂美景之描圖,大雪一片白茫茫真乾淨。沒有人吸菸的城市裡,汽車仍然排著廢氣,人們拿著的手機製造著腦瘤,電腦零組件晶片代工的高毒性溶劑被打進我們的土壤裡……下一個該規訓與懲罰的是誰?美容院裡的染髮劑不能用了吧?蜜餞、泡麵和油炸食品都致癌喔,如同卡爾維諾在《什麼故事在那頭等待結束》講到「刪除之縱慾」:

世界是如此複雜、糾結而擁擠,要想清楚看它,你就得不停的刪除、刪除、刪除。這區域熙來攘往,我不斷遇到一些我不喜歡的人……我是為了群體的利益,我令在視線範圍內的公共建築物都消失掉,包括寬大的台階、廊柱圍繞的入口及迴廊和接待室、文件、傳單和檔案……他們的存在是多餘的,甚至會危及群體的和諧……汽車、卡車、巴士、兵營、警衛、警察局……消防隊、郵差、市府清潔隊員……為了省麻煩,我迅速刪除火災、垃圾,還有郵件……醫院、診所、療養院……醫生、護士、病人都除掉……法官、律師、被告、原告……大學、劇院、電影、電視、報紙……商店……全部刪掉。
……世界將以我們所希望的方式重新開始……
往事如煙,因為它們全是犯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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