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5/2014

譚恩美:堅信書的力量和沒有書的無助

枕邊書

《歡樂谷》(The Valley of Amazement)、《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的作者幻想着在監獄裡看書:「沒有電郵,沒有無用的授權書,沒有募捐邀請函。」
你今年讀過的最好的書是什麼?
理乍得﹒福特(Richard Ford)的《加拿大》(Canada)。他的書我都喜歡,從人物到括號里的句子。他的聲音聽來總是很隨便,彷彿敘述者是在邊想邊說。有一種安靜的張力,與人物之間有一種輕鬆的熟悉感。你知道人物的思考習慣,知道他可能考量的因素。敘述者更多地是在觀察而非評判,並以這種方式體現出寬容。這跟一種需要相關:做得多需要獎賞,遵守規則需要補償,工作努力需要承認。這不是單純的貪婪。這關乎一種前後迥異的自我意識——當你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通往一個機會不斷減少的國度時。
請描述一下你理想的閱讀體驗(何時、何地、何書、何種體驗)。
我常常幻想,自己如果因犯了一宗小罪進了監獄,會寫出不少東西。三到六個月。禁閉也適合看書。沒有電郵,沒有需要為之上火的無用的授權書,沒有募捐邀請函。不過在犯小罪之前,我會選擇一次12小時的飛行。看一本好書,時間過得很快。好處有二。我必須得挑選篇幅合適的書,到達目的地正好看完。最糟的是,你還有20頁沒看完,卻被告知要降落了。我在看《永生的海拉》(The Immortal Life of Henrietta Lacks)的時候,就遇到了這種事。
譚恩美。
譚恩美。
Illustration by Jillian Tamaki


你最喜歡的小說家有哪些?
我最喜歡的東西總是跟目前的環境、地點與心情相關。如果我看完一本書,馬上還想找同一位作者而不是別的作者的另一本書,這位作者就已進入我最喜歡的名單了。迄今為止,我最喜歡的作者有:路易絲•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哈維爾·馬里亞斯(Javier Marías)、理乍得•福特(Richard Ford)、哈金(Ha Jin)、安妮•普魯(Annie Proulx)、阿瑟·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菲茲傑拉德(F. Scott Fitzgerald)、··勞倫斯(D. H. Lawrence)、雅麥嘉•金凱德(Jamaica Kincaid)——還有許許多多的作者。
中國文學中,你有最喜歡的經典作品嗎?
《金瓶梅》。作者佚名。我以為,對於那些沉湎酒色之徒,這是一部寶鑒。晚明的讀者可能是把這本書藏在床底下的,因為它是被禁的淫書。這本書有一種相當現代而自然主義的風格——「呈現而不告訴」——還有很多性愛場面描寫。有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我手頭的是一個刪節本,從上床到精神振奮地醒來之間發生的事,只隱隱約約提到。全本才是教材。
當今最好的華人、美籍華人作家有哪些?
我看中文小說,讀的都是英譯本,這使我無從判斷誰是「最好的」。我讀過早期女性主義作家王安憶、張潔和程乃珊(最近過世了)的書。要知道她們的長篇和短篇小說在發表時屬於非常激進的作品。小說的主題包括苦難、苦戀、文革、傷逝,還有令人懷舊的上海。一部愛情小說可以視為是對文革的批判。我也喜歡嚴歌苓的小說。美與理想主義下面掩藏的是殘酷與惡意。我讀過莫言的幾本小說,那些小說對大躍進的描繪可以被認為是不太愛國的。他獲諾貝爾文學獎後,受到一陣猛烈的批評,說他拍中國共產黨的馬屁,不為另一位諾貝爾獎得主、正在坐牢的異見人士劉曉波說話。然後很多人開始抨擊莫言粗糙的文學風格與主題。 我注意到,很多獎項是根據作者的政治作為或不作為來評價他的文學價值的。
美籍華人作家中,我馬上想到的有兩位:李翊雲與哈金,各自將離開家園的人物、境遇與過往結合在一起。他們的小說往往有悲劇,但又超越了悲劇。他們的作品讓人不安與同情——這是使我發生變化的充分必要條件,這也是一切寫作所能做到的,使我置身於陌生的情景之中,或是將我忽視了的細節放大。
請為你喜歡而又受到忽視或低估的作家說幾句。
多年來,我一直在推薦美籍黎巴嫩裔作家拉比·阿拉米丁(Rabih Alameddine)的作品。他的散文美極了,他的寫作手法不恭,他小說中的理念有時滑稽、怪誕,但總是認真得要死——非常有助於理解當今各種聖戰背後複雜的歷史。在意大利和西班牙,他的作品是暢銷書。他的傳略介紹整版出現在各大報紙上,他獲得過多種獎項,是各文學節上的紅人,贏得國際上作家的讚譽。在美國,他幾乎不為人知。為何在文學欣賞方面存在地域差異?
什麼樣的故事吸引你?有什麼故事是你會刻意避開的嗎?
我是幾乎什麼都讀的—— 虛構或非虛構作品——只要我從開頭的一兩句知道這正是我想傾聽一段時間的聲音。這很大程度上跟意象、語言、特定的視角,以及作家創造的特定世界有關係。
我不刻意避開某些體裁。我也從未刻意只選某些體裁的來讀。自從當年丈夫跟我一起背包旅行,圍坐在篝火旁大聲朗讀H·P·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的作品之後,我沒怎麼去找科幻小說看。在那些日子裡,我還會大聲朗讀《熊的襲擊》(Bear Attacks)中的恐怖段落。我們喜歡在荒野里把自己嚇得魂不附體,而荒野里真的有很多熊。現在我只看有關眾議院的新聞和恐怖故事。
你書架上什麼樣的書可能會令我們驚訝?
許多有關動物認知與行為的書,烏鴉、渡鴉、狗,甚至還有螞蟻。我還酷愛關於養狗的圖書。我還收藏生物學方面的古書。有一套是四卷本的《生命的科學》(The Science of Life),作者是科幻小說作家H.·G·威爾士(H. G. Wells)、他兒子G·P·威爾士(G. P. Wells),以及朱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最後這位是生物學家,也是一位傑出的優生學家。
你收到的圖書禮物中,最好的是哪一本?
1999年12月7日,就在我的編輯菲絲·瑟爾(Faith Sale)被切斷生命支持前,我在床前跟她告別。我們曾經親如姐妹。兩小時後,斯蒂芬·金(Stephen King)打來電話,邀請我丈夫路易(Lou,譚恩美丈夫全名Louis DeMattei,Lou為昵稱——譯註)和我去他下榻的賓館見面。這是他六個月前差點被貨車撞死後,首次公開旅行。他給了我一本《寫作這回事》(On Writing)的樣書。一兩年前,我們曾談及在訪談中誰也沒有問過我們的問題:語言。他曾想寫一本論寫作的書,我對他說:「寫吧。」現在他讓我看一下獻詞。是獻給我的。然後,我們去看了《綠里奇蹟》(The Green Mile)的首映,講的是一個死囚能治病,包括那些得了癌症快要死的人。那個夜晚,既令人極為悲傷,又極其鼓舞人心。
哪一本書對你的影響最大?
那要算是《聖經》了。我父親是一名牧師,我每天都在聽聖經。我大段大段地背誦經文,以獲得進步徽章。《聖經》那種重複的節奏自從童年起便已刻在我寫作的腦海里了(這也可以解釋我為什麼喜歡句子以「and」開頭)。我小說中的許多故事也跟破壞代代相傳的信仰有關,不管這些信仰來自宗教、社會還是母親。我寫作的敏感也持續不斷地受到哥特式意象的歪曲,通常與宗教的罪與善有關:大衛(David)猛擊歌利亞(Goliath)的腦袋,參孫(Samson)失去一縷頭髮的血糊糊的腦袋,發臭的屍體坐起來讓親人們親吻。 
如果你可以要求總統看一本書,會是哪一本?
我從來不會要求任何人去看任何書。那似乎有違於我們讀書的初衷——我們選擇書籍都是出自個人的原因。每當有人告訴我,我的作品列在必讀書目上,我總是心裡一抖。
你童年時讀過很多書嗎?童年時聽大人給你讀書的記憶是什麼?
那個時候,書籍算是奢侈品了。我們有《世界圖書百科全書》(World Book Encyclopedia)、捐贈的《讀者文摘》濃縮版(Reader』s Digest Condensed Books)、比利·格雷厄姆(Billy Graham)的多本勵志書,不同外文版的《聖經》,而我最喜歡的一本書,放在高高的書架上,書名《性精神病態》(Psychopathia Sexualis)。有一年聖誕節,我收到一本意大利文版的中國童話。所有的聖人、神仙和凡人看起來都像意大利電影演員。這本書我最近剛找出來。
我的父母不看小說的,起碼是不看英文小說。但有一年,父親給我兄弟和我講睡前故事,每晚一頁,書名叫《365個故事》(365 Stories),講的是幸福的美國小孩碰到小麻煩之類的日常生活。我自己讀的小說書則是從圖書館借的。從六歲起,我每兩周精心挑選五六本,一路看下來,能夠到的書架也越來越高。我最喜歡的是童話故事。在看完《殺死一隻知更鳥》(To Kill a Mockingbird)後,我終於邁過了讀者自豪感的門檻。而我也決定要讀禁書,如《麥田裡的守望者》(The Catcher in the Rye),結果是青少年牧師做了幾次輔導,牧師告訴我,這類書會給我帶來罪惡感。這件事使我更加堅信書籍的力量和沒有書的無助感。
童年時期你有沒有最喜歡的文學人物或主人公?
《簡愛》(Jane Eyre)一直是我最喜歡的。她的真誠有時讓我發笑。而她的孤獨與獨立特行的需求則映照出我自己的情感。《小王子》(The Little Prince)是我十分依戀的另一個失落的靈魂。《長筒襪皮皮》(Pippi Longstocking)則有點太歡樂了。
哪些作家給你帶來靈感?
我剛開始寫短篇小說的時候,讀過下面這些作家的作品集:艾米·亨佩爾(Amy Hempel)、梅維斯·加倫特(Mavis Gallant)、愛麗絲·門羅(Alice Munro)、莫莉·賈爾斯 (Molly Giles)、弗蘭納里·奧康納(Flannery O』Connor)、尤多拉·韋爾蒂(Eudora Welty)、理乍得·福特(Richard Ford)、瑪麗·羅畢森(Mary Robison)和契科夫(Chekhov),還有其他許多作家的作品集。後來我讀了路易絲•厄德里克的《愛之葯》(Love Medicine),這本小說有好幾位講述者。這些故事由社區與共同的失去聯繫在一起。它後來成了《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結構的樣板。
現在,任何使我驚奇的書都會給我帶來靈感或者讓我產生一種應該放棄寫作的感覺。庫切(Coetzee)的《恥辱》(Disgrace)就曾讓我有後一種感覺。
如果可以,在所有在世或過世的作家中,你最想見誰?你最想知道什麼?
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我願做她的女僕,靜靜地陪她在林中散步。我想,她看到的一切——羽毛、茶葉、籬笆上的一個洞——都會引發她就畢生期待的人類情感說出一番深刻的話來。
如果你可以見到文學作品的任何一個人物,你最想見誰?
我不想讓作品中的人物進入我的世界。那樣他們就會失去其特有的品質。我對他們的了解就應該僅限於書中的描述,那是完美的狀態。另一方面,我可以進入他們的世界,因為他們對我是誰沒有任何先入之見。我想跟咧嘴笑的柴郡貓出去溜達,學習如何隱身,如何說不合邏輯的俏皮話。他看起來就跟坦尼爾(Tenniel)的鋼筆畫插圖一模一樣。我也願意被人畫成鋼筆畫。要想進入鋼筆畫的世界,就必須如此,因為那個世界具有一種特定的維度陌生感。
你是否懷念與老樂隊「搖滾滯銷書」 (Rock Bottom Remainders)演奏的日子?
我深深地懷念我們樂隊的發起人卡迪·卡門·戈德馬克(Kathi Kamen Goldmark)。不過,我有一種感覺,樂隊會像小說的續集一樣繼續下去。我們已經決定在邁阿密書展上再次組隊,舉辦第一個年度聚會。
你閱讀書單上的下一部作品是什麼?
有兩部我已經開始在看了。一部是令人絕望的《度量衡》(Weights and Measures),作者是約瑟夫·羅特(Joseph Roth)。這本書很符合目前美國的氛圍——危險的變化,曾經的國家凝聚力的解體,以及政治家、放高利貸者和英雄的道德淪喪。
另一部則充滿了希望——索尼婭·索托馬約爾(Sonia Sotomayor)的《我摯愛的世界》(My Beloved World)。我對她在最高法院表現出來的智慧與憐憫充滿感激與敬佩。今年六月,索托馬約爾大法官邀請我們夫妻二人到她的法官辦公室與她一起共進私人午餐。當時法官們正在開始審議重大案件。我們談到母輩的恐懼、出版、譯本、浮潛、被領養的孩子、文化的自我認同——各種各樣的事情,就是不談案件。她的回憶錄我剛看了前十頁就知道它像是我們交談的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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