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
韋森
──重讀哈耶克之一(序)
世界當代理論經濟學的殿堂中群星燦爛,然而,能夠對整個當代人類經濟社會進程產生深遠影響的,數來可能只有兩個經濟學家,那就是凱恩斯和哈耶克。
說凱恩斯是影響當代人類經濟社會進程的經濟學家,可能沒有多少爭議。他在1936年出版的一本薄薄的《就業、利息和貨幣的一般理論》(簡稱《通論》),不僅創生了宏觀經濟學,從而有了微觀經濟學和宏觀經濟學的理論分野,而且他的思想觀念和政策主張,亦在1929-1933年的大蕭條後被西方國家的政府所普遍採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數十年的經濟繁榮,被稱為“凱恩斯革命”時代,這足以說明了其巨大影響。
正是因為凱恩斯的重大影響,在1946年他逝世時,英國《泰晤士報》的訃告中就曾稱:“要想找到一位在影響上能與之相比的經濟學家,我們必須上溯到亞當﹒斯密”。在凱恩斯逝世後,其影響不但不減,反而不斷增強。盡管1973年西方國家在石油危機沖擊下陷入較深的經濟衰退,出現了人類歷史上前所未見的“滯脹”,以至有了“凱恩斯革命終結”之說,然而,從20世紀70年代到現在,只要一些國家出現經濟衰退或不景氣,各國政府就屢屢重操凱恩斯主義的宏觀政策。可以認為,凱恩斯的影響一直在,時隱時現、時弱時強。數年前,《凱恩斯傳》的作者羅伯特﹒斯基德爾斯基曾在這部巨著的結尾預言:“只要這個世界有需要,凱恩斯的思想就會一直存在下去。”2008年的世界經濟衰退突然來襲,世界各國政府包括中國政府的決策層又幾乎不無例外地重操凱恩斯主義的宏觀刺激計劃與政府幹預,再一次驗証了斯基德爾斯基的這一預言。
說哈耶克也是一位影響人類社會歷史進程的思想巨擘,可能就有一些不同意見了。然而,細想一下,從20世紀20-40年代以奧斯卡﹒蘭格和阿巴﹒勒納等經濟學家為一方,以米塞斯和哈耶克為另一方的社會主義可行性大論戰,到1944年一出版就石破天驚的《通向奴役之路》,再到1960年的《自由的憲章》和1988年的《致命的自負》,哈耶克數十年持之以恆所宣揚的自由市場經濟理念,以及他對中央計劃經濟的理論批判,曾喚醒了世界各國多少人對中央計劃經濟的效率和可行性的盲信和迷夢?美國裡根總統和英國撒切爾夫人等西方保守主義政府在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所推行的私有化改革和減少政府對市場幹預政策,可以被認為是哈耶克思想和理念的實現。前蘇聯、東歐國家的社會轉型,中國、越南等國家的市場化改革,也似乎是標識了哈耶克所信奉的市場經濟理念的凱旋。沒有哈耶克,21世紀初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哈耶克與凱恩斯均贏得了世界性的巨大聲譽,這一點似乎今天無人能置否。然而,似乎有點奇巧的是,凱恩斯與哈耶克,在經濟理論、政策導向上,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見解,可謂是一對宿敵。在公開出版物乃至許多學術聚會的場合,二人曾進行過曠日持久的爭論。即使在凱恩斯逝世後(凱恩斯長哈耶克16歲),這場爭論還沒有結束。一直到1992年逝世前,哈耶克還悻悻地說,他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好好地清算凱恩斯的思想和理論。
也許很多人並不知道,盡管哈耶克與凱恩斯在經濟學方法、學術觀點、理論建構和政策主張上格格不入,但二人卻是私交甚篤的諍友,且上帝似乎一開始把就他們二人的命運關聯在一起送到20世紀的人類社會。上帝好像正是為了凱恩斯而造了一個哈耶克,或反過來說,正是為哈耶克後來的成就和巨大影響而先造了一個凱恩斯。哈耶克晚年一次訪談中親口承認,正是倫敦經濟學院的院長羅賓斯先生看不順眼凱恩斯在劍橋的風光和日益俱增的理論影響,才專門從奧地利請來當時只有35歲的小伙子哈耶克來倫敦,做他對付和批判凱恩斯經濟理論的“槍手”。對此,哈耶克曾公開說,當時羅賓斯請他這幾乎在維也納還沒有正式教職且不怎麼會講英語的小伙子來倫敦經濟學院這經濟學的頂尖學府,並直接聘他為經濟學和統計學教授,“這從頭到尾全是運氣”。由此似可認為,沒有凱恩斯,可能就沒有後來哈耶克的學術之路。
哈耶克與凱恩斯,不但經濟學理論和政策主張上幾乎針鋒相對,在語言風格上也幾乎截然相反。自幼受德奧思辨哲學語言教育的熏陶,加上其研究領域橫跨經濟學、哲學、法學、政治學以及心理學諸多領域,使得哈耶克的語言極其晦澀難懂。近些年來,我接觸到許多外國經濟學的教授、法學家和其他社會科學領域的名家,好像大家都說哈耶克的思想和文著極其難懂,甚至連芝加哥大學法學院的前院長都直言告訴我說他讀不懂哈耶克。而凱恩斯無論是著述,還是講演,均妙趣橫生,語言極其極美。這與哈耶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英語世界的學術圈子中,許多人都認為,凱恩斯在散文寫作方面已達致爐火純青的境界。
然而,盡管凱恩斯語言極其優美,但他的《通論》也是一本舉世公認的晦澀難懂的書,以致像美國當代經濟學泰鬥薩繆爾森這樣的大師也承認很長時間讀不懂這本書,並在20世紀50年代還說“在麻省劍橋沒有任何其他人真正知道該書的內容是什麼”。另外,制度經濟學大師張五常也常說他十分欣賞凱恩斯的天才、文筆、賺錢之道和廣泛興趣,但他也一直讀不懂凱恩斯的《通論》。
正是由於凱恩斯和哈耶克的主要著作和思想都是極其艱澀難懂,多年來,這兩大思想巨人也成了被人們誤讀最多的經濟學家。一方面,由於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就堅持弘傳自由市場經濟的自發秩序理念,幾十年從未改變過,使國內外許多人把哈耶克理解為一個主張政府無為而治的“小政府主義者”甚至“無政府主義者”;另一方面,大家又幾乎全把凱恩斯想當然作為一個主張大政府、赤字財政、國有化和政府幹預主義的鼻祖。殊不知這均是對這兩位傑出經濟學家和思想大師的誤讀。
為什麼會如此?兩位思想大師的著作和理論高深只是問題的一面,最主要的原因是在當今國內外大學的經濟學教育中,大家都只讀教科書,只讀時髦的最新papers,別說學生,就連大部分教師們也花不起時間去啃哪些艱澀難懂的經典古董了。加上網絡搜索時代的突然來臨,今天還有幾人能坐下來讀些舊書經典?一些名家大腕說凱恩斯和哈耶克是什麼,大家就人雲亦雲、眾傳我播,結果把哈耶克、凱恩斯等這些人類思想史上的大家理解和傳播得面目全非。在此情況下,能安靜地坐下來再讀一些思想家的經典之作,理清他們的真實思想,還他們理論的本來主張,就變得尤其珍貴和難得了。於是,在本專欄中,筆者將重讀哈耶克、重讀凱恩斯。如時間允許,也許還會有重讀斯密、重讀馬克思等系列。
記得當代法國大哲學家德裡達生前曾提出過一個“播撒”(dissemination)理論,意思大致是說,一旦某一思想家把自己的著述出版或發表了出去,原來的文字思想好像就成了獨立生命的種子,在人世間和思想界不斷地“播撒”。現在,凱恩斯和哈耶克兩大思想巨人的思想和理論在當今世界仍在不斷地“播撒”和“延異”(la diff口rance)。但願筆者的重讀經典系列,能夠盡量接近這些大師思想的原義,而不再產生新的“誤讀”,且盡量少些“延異”。
(本文作者韋森,復旦大學經濟學教授,澳大利亞悉尼大學經濟學博士,曾在劍橋大學經濟與政治學院和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學社訪學。主要研究領域為制度經濟學和比較制度分析。學術著作主要有:《社會制序的經濟分析導論》、《經濟學與倫理學》、《經濟學與哲學》、《經濟理論與市場秩序》、《經濟學如詩》、《思辨的經濟學》以及《市場、法治與民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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