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8/2013

青春追想曲 - 我的黑手家族

張瑞昌 那天正午的陽光很毒,秀朗橋上來往車輛又多,轟隆轟隆的車聲夾著在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我斷斷續續聽到歐吉桑的話:「我是做黑手,不曾讀過什麼冊……」,「日後你出社會有成就,不要看不起阮這款人就好!」我聽著聽著,心頭有點酸……。  二叔出殯那天,我一早搭高鐵回台中老家,公祭是在大度山上的殯儀館舉行,叔叔、嬸嬸都來了。陽光燦燦,南風微微,那是一個少見沒有熱得如火燒埔的七月夏天。仔細回想,距離上次也是在相同季節舉辦的家族喪禮,已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那是祖母的告別式。  父親鬢髮霜白,幾個叔叔也顯得蒼老許多,往年清明時節才會在祖墳前齊聚一堂,不過三個月,再聚首卻是為了送別自己的兄弟。在那樣充滿離情哀思的家族聚會場合裡,我望著他們逐漸老去的身影,有著一種說不出口的感傷。  我的父親是個黑手,四個叔叔也都做黑手,可以說,我有一個黑手家族,甚至從小就在做黑手的家庭長大。當年父親帶著叔叔們白手起家,從南區下橋仔搬到南屯消防隊附近的一棟透天厝自立門戶,開起了鐵工廠,專門承接工具箱及油壓機零件的相關訂單。  囡仔工在廠房過寒暑假  在那個台灣經濟剛起飛的六○年代,我的家和大多數的中小企業一樣,住家即工廠、工廠即住家,每天樓下機械框啷框啷地作響,樓上吃喝拉撒全都擠在一起。老闆夥計作伙吃大鍋飯,僅有的一間浴室得排隊盥洗。記憶裡,剛從憲兵退伍回來的四叔,白天在工廠、晚上讀夜校,我和他睡上下鋪,他讀製圖科,床鋪旁就擺了一張製圖桌,還在念小學的我,常偷偷趴在桌上拿著直尺、圓規和三角板畫機器人。  我的童年歲月就是在廠裡廠外進進出出,除了刨刀、車床、電銲之外,類似莫達(馬達)、片機(鉗子)、賜吧拉(扳手)、羅賴拔(螺絲起子)等這些源自日本外來語的,都是我兒時就熟悉的黑手工具。升上國中之後,我們搬家到烏日,工廠還是在南屯,每年寒暑假期間,爸媽總要我到工廠幫忙,當時年紀小,覺得別人都在玩耍為何我要做工,百般無奈,怎知這對我後來上梨山打零工幫助頗大。至少當時我聽得懂師傅囑我去取的工具名稱,不會將「賜吧啦」當作「螺絲起子」時,真是獲益無窮。  在自家工廠做小小黑手的囡仔工,一做就好些年。每逢漫長假期到來,我就去工廠報到,鎮日穿梭在大型的壓縮機、噴射機具之間,那些機具有自動裁剪鐵線圈,也有用腳踩將鋼片打孔做活頁,我的兩隻手經常因油漬浸染和鐵屑摩擦,弄得滿身髒黑、刮痕累累。現在回想,那是我迄今唯一擁有過的「黑手人生」,隨著歲月掏洗與生命成長,悄悄地在心底埋下「我有一個黑手家族」的種子。  黑手生命經驗深植DNA  「住家工廠」的創業模式維持了相當長的時間。父親和叔叔們各司其職,同心齊力,讓貧困的生活有了明顯改善。擅於人際溝通的父親,負責對外生意洽談聯繫,進而參與工會事宜;腦筋靈活的二叔則是技術長,專司廠內產品研發和機具維修;打過八二三炮戰的三叔,是工廠裡的苦力,他最愛道聽途說聊八卦,尤其是他口中的「臭頭蔣」軼聞。三叔說,蔣介石和毛澤東的前世分別是烏龜、蟾蜍,蔣毛之爭就是一場「龜蟾大戰」,兩隻千年妖怪大鬥法,最後竟搞得天翻地覆、民不聊生。  至於四叔,我和大弟常輪流跟著他外出送貨,那不僅讓我們得以暫時擺脫看管機械化工作的枯燥乏味,有機會到外頭兜風,瞧瞧花花世界,我因而也知道四叔一心想外發展的抱負。對他而言,做黑手,既非所願,更不是興趣所在,那是懷才不遇、龍困淺灘。屘叔也是如此,當完兵之後,他寧可去開聯結車,也不想再做黑手。後來,各自成家的四叔、屘叔都得償宿願,一個專研易經,成了台中最古老廟宇的總幹事;另一個考上救生員執照,還開洗衣店,做過許多工作,但就是不再碰黑手。  來自黑手,卻總想要逃離黑手,背後沒說出來的其實是逃離貧困。因著父親他們兄弟間的情感羈絆,以及祖母生前堅持不能分家的決定,三、四十年來,我那從烏日鄉下出走的黑手家族,一路迭經事業起落,飽嚐人情冷暖,在彼此交錯的世間恩怨裡奮力生活著。而我,始終沒忘記自己從哪裡來,那個一直深藏在我生命裡的DNA。  熱心歐吉桑載送看醫生  生命中的成長記憶儲存久了,就會內化為無法改變的DNA,它暗自融入血液與骨髓之中,隨時都可能因為一個人、一件事或一種情境的召喚而甦醒。  二十七年前,我在台北唸書,有一回和同學打籃球,跟對方籃下爭搶發生碰撞,左腳在落地時翻船扭傷了。回到宿舍後,仗恃著年輕不以為意,僅僅一晚竟腫得像紅龜粿,完全無法走路。那時我住在景美一棟四樓公寓的頂樓加蓋,因為腳傷無法下樓用餐,每天都得靠室友買便當,直到有一天,實在憋不住很想透透氣,決定獨自下樓去覓食。  樓下麵攤子的老闆已是舊識,看見我熱情地招呼說:「怎麼好幾天沒看到你?」我細述了原委,他隨即笑說,「年輕人出外,自己的身體要好好照顧。」老闆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麵請我吃,「你腳腫成這個樣子,有去看醫生嗎?」我搖頭苦笑以對。「唉,這樣不行啦!」麵攤上另一個歐吉桑突然開口說:「我帶他去好了!秀朗橋下有一家國術館,師傅工夫還不錯。」「對啦!你載他去,我們得顧麵攤、做生意,跑不開。」老闆娘跟著幫腔,當場和熱心的歐吉桑一搭一唱地說定,就這樣,二話不說,我坐上歐吉桑的山崎牌機車,頂著大太陽出發了。  黑手就是我的根源樹頭  其實,我和熱心的歐吉桑素昧平生,但他卻自告奮勇要載我去看專治跌打損傷的拳頭師傅,一股難以言喻的親切感油然而生。那很像小時候阿嬤央我替路邊茶壺加水,供路人飲用時所感受的心意,而今別人也如此看顧我。歐吉桑又說道:「我是做工人,你是大學生,社會需要你這種人才,趕緊治乎好,才能去上課。」我搭著他的肩,輕聲回應說「好」。  那天正午的陽光很毒,秀朗橋上來往車輛又多,轟隆轟隆的車聲夾著在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我斷斷續續聽到歐吉桑的話:「我是做黑手,不曾讀過什麼冊……」,「日後你出社會有成就,不要看不起阮這款人就好!」我聽著聽著,心頭有點酸,接著是沒來由的羞愧,然後跟著拉高分貝大聲地回答他:「歐吉桑,不會啦!」  「因為我家也是做黑手,我嘛是來自做黑手家庭的囡仔啊!」  那一刻,我想起父親和叔叔們,以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而跟著到工廠做食的媽媽和嬸嬸們。黑手,黑手,人們常說,吃果子要拜樹頭,黑手就是我的樹頭哪!  這究竟是因我念念不忘而必有回響所致,還是根深柢固的黑手記憶從來就沒有消失過,我不得而知。但我常咀嚼這件陳年往事,儘管熱心歐吉桑的容貌早已遺忘,然而,那個純樸善良的勞動者聲音卻一直盤旋耳畔,提醒我莫忘初衷、莫忘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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