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流亡美國的古巴作家筆下的中國人
紐約時報文化張偉劼
2014年12月17日,美國和古巴的政治領導人分別發表講話,宣布開啟關係正常化進程,凍結了半個世紀的兩國關係由此開始回暖,人們也在持續關注中猜測:古美關係的恢復,是否會開啟古巴歷史的一個新篇章。事實上,古巴的歷史是與美國的存在密不可分的。當年的獨立者是在美國的大力幫助下趕走了西班牙人,隨後古巴成為美國經濟的附庸,而革命之後,古巴轉而成為國際社會主義陣營反美陣線的先鋒。在古巴民族主義的敘事中,被尊為「獨立聖徒」、民族的偉大「先師」的何塞·馬蒂(1853-1895)是早已在古巴尚未擺脫西班牙殖民枷鎖時,預料到未來的獨立古巴受北方強鄰欺壓的命運的。這個出生在西班牙人家庭的哈瓦那人為了古巴的獨立,品嘗了牢獄之苦、走上流亡之途,輾轉漂泊於歐陸和北美。1880年,馬蒂抵達紐約,從這一年開始直至1891年,他筆耕不輟,為委內瑞拉《國家輿論報》、阿根廷《民族報》、墨西哥《自由黨派報》等西語美洲國家的報刊撰寫了約兩百多篇「北美來信」。在這些文章中,他一面對美國現實社會與政治制度作細緻觀察,一面也思考古巴乃至整個西語美洲的前途,特別是美國將以何種方式影響到它們的前途。
一百多年後回看這些文筆優美的西班牙語散文,是頗為有趣的。這是古美關係恩仇錄的開篇之前,一個「哈瓦那人在紐約」的敘事,視角是個人的,關懷卻是廣博的。對於一個來自西班牙殖民地的青年知識分子來說,美國的繁榮和進步與他的故土形成了強烈反差。北邊的那個富足美洲,實在比南邊的這個窮困美洲更配得上「新世界」的稱號。「在這個巨大的玻璃皿中,經由神奇的鍊金術,生命得以更新。」日新月異的美國成了馬蒂眼中的「神奇現實」。在他看來,「這個民族還沒到可以被定義的時候,它還只是個容納不同民族的家園」,而美國「繁榮的秘密」就在於持續不斷湧入的外國移民,這「和平的大軍」。這些移民中有愛爾蘭人,有猶太人,當然也有中國人。當中國人進入馬蒂的視野時,他的描述和思考就不能不引起我們的興趣了。
在1882年3月12日寫給《國家輿論報》主編的信中,馬蒂提到了他在舊金山的見聞。「這座巨大的城市為巨大的沉寂所籠罩着。今天本是適合出門散步的日子,卻好像有一場戰事要發生。安靜的讓人害怕。女人們呆在自己家裡。街上只能見到形單影隻、面色通紅的男人。中國人躲在他們的小巷子里和牆角里,瑟瑟發抖。」此時,美國國會正在商議《排華法案》。1882年,美國國會制定了一項暫停中國移民進入美國的法案,於當年5月6日由總統簽署。在《排華法案》的論證期間,作為中國移民的輸入地,舊金山成為反華之聲叫得最凶的地方,其箭在弦上的緊張氣氛為馬蒂描繪了下來。「這是一座城市與一個種族間你死我活的決鬥。為了維持黑奴制度,南方挑起了一場戰爭。現在,為了達到驅逐中國人的目的,西部怕是也準備好打一仗了。」馬蒂眼中的美國遠非完美,其貌似公正的制度和標榜自由的價值觀存在很多問題,舊金山市民的排華就是一個例證。「中國人應當一個也不留地永遠離開舊金山!這座城市要保衛它的文明和它的家園!」這些「合眾國的忠誠公民」,「聚集在一起向國會發出請求,讓他們免於中國人入侵的傷害!」為什麼他們如此仇視華人呢?是出於對黃種人的歧視嗎?且看馬蒂對湧入舊金山的中國移民的素描:「他們成千上萬如羊群般湧來,這些身形矮小的人,長着杏仁形狀的眼睛,臉形瘦削、汗毛稀少,留着長長的辮子。」這樣的視覺形象無疑是令人高看不起的。不過,馬蒂的目光並沒有停留在表面,他指出了中國人受排擠的深層原因:因為他們「能做多種活計,而且都能做好,要價還不高」,搶佔了白種人的工作機會。因此,這並不是西方文明拒斥東方野蠻,而是一個勞動者群體拒斥另一個勞動者群體,「一個需要拿高薪的勞動者的城市對抗一個能以低薪打敗他們的勞動者的民族。強壯之人仇恨能幹之人。他們害怕一個被飢餓打敗的民族。」馬蒂的見解是精闢的,藉之來看今天困擾歐洲和美國的移民問題,難道不同樣有說服力嗎?馬蒂曾在遊記中盛讚美國是「人類自由的第一次真心誠意的試驗」,也曾發出了這樣的疑問:「我們倒要看看,這個作為自由之子的民族,當它崛起的時候,是會擴充自由還是壓制自由?」美國向來被視為自由之邦,然而這自由終究不是所有族群可以共享的權利,被驅逐的華人、被流放的印第安人和被歧視的黑人是不在自由盛宴的受邀者之列的。馬蒂在他的「北美來信」中關注到了這些被逼至邊緣的人群,也由此預見到了美國崛起的陰影:今天它會壓制華人的自由,明天它會壓制南邊的西語民族國家的自由。
馬蒂倒也沒有把中國人描繪成勤勞奮進的聖徒。根據馬蒂的記述,中國人招人恨的原因除了搶走下層勞動者的飯碗之外,還因為傳播惡習:不論是出身貧寒的愛爾蘭裔女工,還是出入有車馬的豪門貴婦,都喜歡去中國人開設的地下鴉片館享受極樂。1883年5月14日,馬蒂在給《民族報》主編的信中是這樣說的:中國人調製出的鴉片煙,「讓人的精神充滿瘴氣,讓人的眼睛變得如污泥般混濁,讓人的雙手止不住抖動」。大清帝國的移民為自由美國帶來了廉價勞動力,也帶來了毒害靈魂的惡癖。「人們都知道,他們會拿混有鴉片的糖果給小女孩吃,到後來她們就喜歡上了這些糖果,還會主動向他們要,最後就像爛泥里的花一樣凋零了……」這是關於中國人的黑色傳說的一部分。「在令人作嘔的陋巷裡,住着數量龐大的中國人,那裡的每一個街角都有志願警察在巡邏,每一個中國人的腳跟後面都跟着一個記者。」這就是馬蒂看到的美國「唐人街」,髒亂差的景象令人不禁想起一些美國影視劇里定型化的「中國城」形象,是罪惡的藏匿之地,也是新聞素材和偵探小說題材的富礦。這個渾身散發著鴉片煙的邪氣的民族還有救嗎?馬蒂還是對他們抱有希望的,正如對他的西語美洲同胞抱有希望一樣:「這個充滿理智的民族終將把體內的那一小撮蛆蟲清理乾淨」,新一代的中國人將會是講衛生愛乾淨的,他們會受到良好的教育,會「在牆上貼上《聖經》里的字句」,還會養成讀報的好習慣。馬蒂的願望成真了嗎?
1883年6月,在為《美洲報》撰寫的專題文章《布魯克林橋》中,馬蒂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中國人身上。在從四面八方湧來觀看新近落成的布魯克林橋的民眾中,有「樂呵呵的愛爾蘭人,身肥體壯的德國人,體態優美的匈牙利人,目光如灼的俄國人,紅頭髮的挪威人,優雅的日本人」,排在最後的,則是「乾瘦冷漠的中國人」。緊接着,馬蒂又評論道:「中國人是古老世界的不幸子孫。專制把人壓製成這個樣子:帝王的奴僕們就像木桶里的蛆蟲一樣翻滾在積習惡俗之中。專制社會的子孫,如同在爛泥上刻成的雕像。他們的生命不是香爐,而是骯髒的鴉片煙。」在觀看人類建築奇蹟的人群中,馬蒂抬起頭來,看到的是「正在迎接黎明的新世界的母親」——自由女神像;低下頭來,則看見了這些因不得自由而形容猥瑣、散發惡臭的中國人。君主專制、鴉片煙和中國人的形象糾纏在了一起。在不倦地追求自由和進步的民族所建造的宏偉大橋下,來自古老封建帝國的矮小子民顯得更加矮小。馬蒂的同胞此時也正處於西班牙殖民當局的專制之下。是要繼續在專制之下過麻木的生活、落得如這幫鴉片鬼一般,還是要奮起反抗、高舉自由的火炬前進?馬蒂或許在文字背後為他的西語同胞們預設了這樣的問號。
馬蒂或許沒有想到的是,十多年後,當他揮舞着自由的旗幟沖向古巴獨立戰爭的戰場時,那些「乾瘦冷漠的中國人」會與他並肩作戰——被人販子騙來古巴做苦力的華人勞工,為了自己的解放也為了全體古巴人的解放,加入到起義的洪流中。「沒有一個古巴華人是逃兵,沒有一個古巴華人是叛徒。」馬蒂的密友、愛國志士貢薩羅·德·蓋薩達的這句名言,後來被鐫刻在哈瓦那的「旅古華僑協助古巴獨立紀功碑」上。古巴獨立戰爭中古巴人與美國人的「戰鬥情誼」如今已不再被人提起,倒是古巴人與華人結下的戰鬥情誼,如今還不時地在官方與民間場合被隆重地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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