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2012

林文義:「一生只有一件事做好。」

聯合文學
言叔夏

初次見到林文義的人,大概很難想像眼前的這位談起寫作或生活皆無法抑止、言談間不斷地轉換聲腔頻道──時而激昂地談論年少時代的政治經歷,時而低迴於生命情境的起伏跌宕,同時還不忘兼具貼心搞笑的作家,已經年逾半百了。

一談及寫作,就彷彿身體的某個開關被自動打開,話語伴隨著大量個人生命史的細節自來水般地流洩出來;訪問進行間還不斷後設地自我探問:「我會不會講太多了?應該讓你們自己問問題吧!」

語言的採蜂人
事實上,林文義的寫作本身就是個巨大的問號。早年在漫畫家、新聞記者、主編、戰地記者乃至電視政論名嘴等各種領域流徙來去,像個忙碌的語言採集者,在不同的表達介面上(有時甚至是危險的蜂巢──)攫取各種形式的話語蜂蜜。林文義不諱言,這些人生道途上繞路甚或迷路所見的風景細節,都是其日後寫作的養分。

「我進報社後的第一份工作是記者,跑新聞寫稿當然是例行工作。新聞報導要求公正、客觀,不能挾帶個人的主觀情緒。但我還是常常在字裡行間偷渡一點詩或散文的質素,所以老是被當時的主編罵:你這稿子到底是在寫散文還是寫新聞?」

曾在新聞稿上專注寫一滴落在鐵絲網上的水珠,以及雨後的陽光如何穿透水珠、在鐵絲網上產生光芒,以致被主編斥為「不夠新聞」;林文義其實極早就在他的書寫中,展現了對周身物件優異的詩性質地。這和他的美術背景可能有關。「我在寫作的時候,第一個浮上腦海的東西是圖像,之後才是文字。

寫作和畫畫對我來說,有時是同一件事。」他說。大學時原本想投考美術系,立志做個畫家,沒想到美術系沒考上,卻進了大眾傳播領域;「我也會畫一點漫畫,曾經也想過當個漫畫家;但後來看到蔡志忠、敖幼祥、CoCo等人的作品,心想我一輩子也不可能畫得出這樣的東西,所以後來放棄了這個夢想,漸漸成為一個專門寫作的人。」

而事實上,自言性格方面有某種程度的偏執與完美主義傾向,「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從第一本書《千手觀音》(1981)寫作迄今三十餘載,期間歷經了各種行業身分的流轉變動,林文義最戮力實踐的,無非即是他個人的書寫工程。非但語言從早期抒情唯美的浪漫聲腔,乃至中後期極具辯證性的政治批判;書寫類型更是橫跨詩、小說與散文等文類。而面對書寫歷程與現實生命的多變,林文義將前輩作家王鼎鈞曾說過的話──「一生只要做好一件事。」奉為其座右。

「我這輩子只有一件事做好,那就是寫日記。」林文義說。至今仍保有每天寫日記的習慣,林文義認為這是促使自己每日都回歸到寫作的零點、面對自身初心的一種鍛鍊。「我覺得自己的寫作有一大部分都是從這個本心出發,繞道於小說、詩、甚至政論,最後還是必須重回這個離自己初衷最近的文體,那就是散文。」

遺忘是這麼長

2006年甫從電視評論界的政論名嘴退下場來,歷時五年的空白,林文義於去年六月交出了近年來最具分量與規模的散文集《遺事八帖》,並以此書獲得2012年國立台灣文學館主辦的台灣文學獎圖書類散文金典獎,可謂其三十餘年散文寫作生涯的一個重要里程碑。林文義說:「這確實是我第一次這麼有概念、計畫地去展開一本散文的寫作。」《遺事八帖》之前,林文義有段時間轉而投入小說和詩的寫作。2006年離開參與幾達十年的電視評論界,重新拾回寫作的初衷,他說:「這一切都是在為這本散文集做準備。」

《遺事八帖》全紅的封面與全白的封底,各自代表著「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意象;而封面「大散文」的字樣,則預告了全書八篇散文,皆圍繞著台灣歷史的幾個重要人物與意象漸次開展。對於提出「大散文」這樣的概念,林文義自有一套對散文這一文類的看法:

「前幾年駱以軍寫了《西夏旅館》,我一讀就覺得好羨慕,除了這本書本身是一本理所當然的佳構以外,也促使我去思考,小說有大河小說,它的技術也允許它對歷史的敘事產生變形、凹褶與再造,為什麼散文就不能有大散文?散文一定要遵循其內在的『小』傳統嗎?尤其相較於詩或小說,它一直是一種不被重視的文類。我想藉由提出『大散文』這樣的概念,讓讀者知道,小說能承載、負荷的題材,散文一定也可以寫。」

《遺事八帖》從台北盆地的遠古地景寫起,將台灣歷史凝縮為一部輻輳著私人地層與集體記憶的發亮晶體。舉凡政治、國族、家人、親友……還有愛,以及對這所有一切物事的深情凝視,在書中如同恣意撒散而遍布的地表晶鹽,四處散落著平生交逢的遺佚細節,使整部作品讀來彷彿踩踏在一張充滿斑斕裂紋的私史地圖。既有史詩的企圖,也同時鎔鑄了個人生命的皺褶與紋路。

全書的扉頁引用聶魯達的名句「愛是這麼短,遺忘是這麼長。」林文義說,年輕的時候讀這句詩,只有單純的浪漫情懷,可是年紀大了以後重讀,卻發現平生遭遇的一切,包括政治、親情、愛人或信仰,都可以被包括在內。

「我一直想寫這樣的一本書,可以把此生遭遇的愛戀與消亡都記錄下來。就像朱天文說的,用書寫去抵住遺忘。我覺得這是四年級作家普遍的一種焦慮與哀愁。所以這本書的寫作意義對我來說,既是備忘,也是一種信仰的寄託。」

作為私史的政治

自言散文書寫的啟蒙最早乃是私淑於楊牧,中期以後則分別受到陳芳明與郭松棻的影響,作品開始寄寓個人政治思考的辯證。林文義回憶道,當年和人在海外、被國民黨列入黑名單的陳芳明通信,每封信都需要通過檢查。「在當時的政治場域上,陳芳明被歸為獨派,而郭松棻則是統派,我夾在兩種立場的中間,和他們都非常親近、友好,可見文學絕對是超越政治的。」林文義說。

他回憶郭松棻去世前夕,他在台灣接到消息,就立刻買了機票飛到美國去,停留不到一天,見到他的最後一面,又搭同一架飛機回來。而陳芳明當年被放逐海外,曾有機會入境台灣,卻被海關所拒。這些看似與國族政治牽扯不清的時代背景,在林文義的筆下,都成為充滿衷曲的個人私史。幾年前曾以陳芳明的海外流亡經驗為藍本,寫下短篇小說集《鮭魚的故鄉》,去年出版的《遺事八帖》,則有對「政治」本身更進一步的深刻自省。

「對我來說,政治只是簡單的『說真話』三個字而已。」林文義語重心長地說。早年投身於政治運動,也曾在民進黨部的核心擔任過要職,「那時革命對我來說,還是一種很浪漫的東西,大概是因為年輕的時候切.格瓦拉的形象實在太鮮明了。」他笑著說。自言選舉時曾幫反對黨拿過兩百六十場的麥克風,捍衛自身的信仰與盼望;而2000年的總統大選後,隨著反對黨逆轉成為執政黨,昔日的政治理想與信仰卻漸次在深化的權力角力中被耗竭殆盡。

書中的〈鬼道〉一文寫盡了政治生涯的繁華與蕭索,林文義不無傷感地說:「走這麼一遭,我一點都不後悔,政治對我而言,是一次珍貴的生命經驗。沒有走這一回,我永遠不會那麼真實且深刻地體認到,文學之於我的重要,是凌駕在一切信仰的源頭之上。」

也正因為如此,《遺事八帖》寫台灣的政治與歷史,這一看似龐大的命題,實則充滿個人在時代夾層中的掙扎與浮沉。〈光影迷離〉寫南方軍旅的數則手記,與任職主編期間的人事紛迭。古城舊事,滄海桑田,終免不了在時間的洪流中摔碎成一地的光影;而〈紅與白〉的題名則呼應封面與封底的兩種顏色,寫曾經歷過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父親,對從事寫作的兒子,懷抱著一個低迴且無從啟齒的擔憂與祕密。「遺事」因此也充滿著「儀式」的意義,是對那在時間中壞毀的、已然逝去的故人與舊地,一次深情的凝視。

未來的未來

自言至今仍拒絕使用電腦,絕不改換智慧型手機,林文義對於文字的演化史,自有一套關於未來的想像。

「我非常著迷於庫柏力克在《2001太空漫遊》裡所描繪的那個場景:一架載有地球語言與冬眠科學家的太空船,被發射到宇宙中,從此一直在寂寞的宇宙裡漂流,那是一個多麼孤獨的畫面。」林文義說。《遺事八帖》的最後一章〈未來的未來〉,藉「旅行家二號」的發射,將全書碎散的時間光點寄託於文字,他說:「百年以後,這些抽象與可見的物質都不在了,包括我們,還有我們現在所擁抱的愛與信仰。那個時候,只有文字會史前遺跡般地留存下來。所以這本書非但是寫給百年台灣的一個紀念,同時也是一封投遞向未來百年的情書。」

相較於《遺事八帖》「大散文」的完整規模,預計在明年出版自己的手記《歲時紀》,林文義將重回散文寫作的原初狀態,以最簡單的手記體形式,直面寫作起點的初衷。「只有文字能承載人,其他的一切,都不可能抵擋住時間的侵蝕和壞毀。」林文義說。

如同旅行家二號在1977年航向太空,其上攜帶五十五種語言的問候辭,希冀在某日被外星文明的訊號所攔截;那麼也許在未來的某日,當地球從宇宙的光譜中澈底消失,它卻還能以文字的形式,在另一個文明中延續它的時間。而《遺事八帖》的寫作,何嘗不是個人生命史的消亡衰敗後,所遺留的遺跡與標本?展示了那些在愛與時間中被洞開的傷口,以及它的復原和結痂;它的寫作,也勢必更像是一個祝願;祝禱給未來的孩子,關於那些「從前從前……」。

受訪作家簡介
林文義
1953年生於台灣台北市。少時追隨小說、漫畫名家李費蒙(牛哥)先生習繪,早年曾出版漫畫集6冊,後專注於文學。曾任《自立副刊》主編、廣播與電視節目主持人、時政評論員,現專事寫作。著有散文集:《歡愛》、《迷走尋路》、《邊境之書》等37冊。短篇小說集:《鮭魚的故鄉》、《革命家的夜間生活》、《妳的威尼斯》3冊。長篇小說集:《北風之南》、《藍眼睛》、《流旅》3冊。詩集:《旅人與戀人》、《顏色的抵抗》2冊。主編:《九十六年散文選》等書。2011年6月出版大散文《遺事八帖》,榮獲2012台灣文學獎圖書類散文金典獎。

本文作者簡介
言叔夏
1982年生。文學研究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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