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
小雪過了三日,冬的氣息漸漸深,我們在陽光裡從台北出發,也在陽光裡抵達了蘭陽平原。
一個多月前,初冬的天空依然乾澀,官員及農民們都憂心著久旱不雨。半個多月來,冬雨一日又一日洗滌著地上的綠葉,殷勤滋潤著萬物眾生。11月24日,雨繼續綿密地下著,金馬獎典禮首次在宜蘭舉行,夜晚氣溫降至十四度,聽說穿露肩禮服的女星們大多受了風寒。
然而僅僅一夜之隔,飽潤了豐足雨水的蘭陽平原,在亮眼的陽光裡拭去了水珠,以格外清翠的面容迎接著我們。冬山河也像一幅淡雅的山水卷軸,綿延伸展且款款深情地擁抱著我們。
遊河
「遊」這個字所意涵的閒情境界,是許多人都嚮往的。即使在沙發上看書「臥遊」或閉目「神遊」,於我都是一種享受。放下身邊瑣事出門「旅遊」,則還能沉澱自己與周遭環境對話,在旅途中觀察與學習,回憶與省思;兼能享有「遊走」、「遊目」、「遊心」之樂。
11月25日午後,從五結鄉利澤橋附近上船後,冬山河的卷軸就在我們眼前緩緩展開。河船緊臨著岸邊的陸地前行,然而遠離了陸地上的一切紛擾。天空的光影不斷伴著雲影幻化,堤上的自行車道不時閃過裝備奇炫的騎士身影,岸邊的濃蔭下,這裡一簇那裡一夥地群聚著專注的釣者;蒼鷺突然振起翅膀,在河面掠過閒閒的身影,佇於河間草叢觀望四方。水清則無魚,冬山河的水有點濁,河面漂浮著一朵朵小小的水芙蓉,隨船漾開的波紋卻是一圈圈透明而閃亮,不時有尺來長的魚兒隨興躍起,這裡那裡地跳兩步舞;蒼鷺於是又振起翅膀,衝向河面覓食。河邊的菅芒,岸邊的野花,即使在風裡搖擺著細瘦的腰身,也都在向我們昭示著傲然身影……這些畫面,融和著動與靜、人與河、天與地,有著庶民生活的素樸,也有著寬容的美與恬靜的詩意。坐於船上的我們無需言語,所有的閒情野趣都在靜默中心領神會。
遊思
每一條河都有它的身世與傳說。每一條河都有它的意象與奉獻。每一條河水也都有它神奇的包容力。在冬山河的卷軸裡,我時而聯想著其他的河,其他的人,其他的事。有些回憶與體悟那麼難以忘懷,就像有些感傷與遺憾永遠無以排遣。
1988年秋末,我與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的三十多國作家,去世界四大河之一的密西西比河搭船朝聖。那艘大船有著寬而長的舺板,一排排放置著許多涼椅,讓我們這些成天低頭寫字的人,難得躺在天空之下仰望,盡情遊目於雲的嬉戲與行旅。來回四個小時之中,我(或者其他作家)時而遊目時而閉目,一路上想的大多是在密西西比河畔度過苦難童年的馬克.吐溫:青年時期他即涉河二千英里,仔細研究密西西比河流生態,二十四歲做了這條「老人河」的領航員;四年後南北戰爭爆發,他做了軍人,礦工,記者……累積了一個作家的豐厚養分;四十一歲出版《湯姆歷險記》,四十九歲出版《頑童流浪記》;至今它們仍是密西西比河最鮮明的文學圖騰。──我真羨慕馬克.吐溫,羨慕所有在河邊度過童年和青年時代的人。我的家鄉離大河遙遠,一望無際的平原只有蜿蜒的灌溉溝渠,因而對河流一直有著浪漫的嚮往;二十五歲連著發表了兩篇有「河」的小說:〈尋找一條河〉、〈河裡的香蕉樹〉,稍稍滿足一個農村女子的河流想像。
過了半個月,參觀亞歷桑那州的胡佛水壩後,搭上柯羅拉多河旅遊船,船上僅我一個「黃臉婆」。河的兩岸幾無人蹤,遊目之處盡是紅色的泥土、岩石、矮墩……那些暗紅褐紅,雖有深淺繁複的層次,卻單調得讓人感到疲憊。兩個多小時穿越那片索然的荒原,是為了去仰望印地安人奉為「聖地」的彩虹橋。那是世界最大的石拱橋,鬼斧神工懸於半空;它的褐紅色彩虹形橋孔,是被河水一寸寸沖刷,經過十多億年沖出來的。在那裡,所有的人都需向時間低頭,向河流致敬。岩石何其沉厚堅硬,河水何其稀薄柔軟,然而在我們無緣目及的時光裡,柔軟的河水洞穿了堅硬的岩石!──在那裡(或者在這裡),我想著人的心與智慧,想著柔軟與堅硬;其間的差異,影響了天下多少事?
遊走
四十多年前,冬山河仍然九彎十八拐,是宜蘭水患最嚴重的地區。然而,宜蘭人的心智與血汗,一寸寸地柔化了它:截彎取直,河道拓寬,堤防綠化……使它成為許多人嚮往的遊河景點。眾人依依從這幅卷軸走出來時,河水也許看到我們的不捨。
天色微暗中,回到三個小時前上船的碼頭,又看到了形狀也如彩虹的利澤橋。暮色四合,釣者與騎士俱已離去,河景歸於沉寂,只有河上那座鮮紅的橋梁益發醒目;同行的文友無人知曉我的感傷。
「利澤」這個名,二十多年前我就深深的銘記於心。1965年我即來過宜蘭的頭城,羅東,太平山,後來還登過龜山島,卻未曾在利澤登船遊冬山河。1987年前後,「利澤」是新聞報導裡時常出現的熱點;「台塑」王永慶最初看中的「六輕」地點就是它。然而,陳定南縣長拒絕了他和它。──「如果我同意台塑,我會是宜蘭的千古罪人。」陳定南這句話,多麼堅硬,又是多麼柔軟!
「六輕」被陳定南拒絕後,輾轉於桃園觀音與嘉義鰲鼓之間,最後遊走至我的家鄉雲林;因為我們「聰明的雲林縣長」廖泉裕「大力牽成」,慨允王永慶於麥寮設廠。1994年7月,「六輕」動工填海造地,1998年完工營運。十多年來,我(或你)在新聞報導裡看到的「六輕」,大多是汙染,失火;公安頻傳,麥寮癌症病人一年多過一年……「如果我同意台塑,我會是雲林的千古罪人。」──廖泉裕如能像陳定南說出這樣的話,那該多好;我們的雲林縣長,為什麼沒有宜蘭縣長那樣堅硬與柔軟的智慧?
如今,陳定南、王永慶、廖泉裕,俱已遊走他方。
我會永遠記得利澤,因為它讓「六輕」遊走到麥寮。
利澤留住了卷軸山水,麥寮留下了「六輕」大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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