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2012

流過沼澤的溪河

吳敏顯

二十幾年前,我跟著一支拆除鳥網的隊伍,抵達一個只在圖畫書冊和夢境中見過的沼澤。

有人叫它沼澤,有人稱它濕地。不管是沼澤或濕地,這一大片兩扇翼尖分別觸及冬山河和利澤簡老街的荒野,任憑野草野花隨興生長,飛鳥蟲魚有個自由自在覓食育雛的天地,也只有名家筆下的詩詞或水墨畫,才能表達出當有的意境。

它的名字,就叫五十二甲。

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草雜樹,全在這片廣大的沼澤濕地擠過來擠過去地嬉戲。其中,最厲害的要數蘆葦,它們占地為王,不分前後左右,彼此勾肩搭背,盤踞成一座座神祕詭譎的迷宮。水茄苳也不差,像玩著跳房子遊戲,四處去站崗布哨。偶爾有風箱樹那個老鄰居,湊過來聊聊天、鬥鬥嘴。

放眼望去,到處是一汪汪大大小小、水深及膝的池塘,它們幾乎是連成一氣的聚落,任何人想走門串戶,踩過潮濕的泥地就行了,別相信鋪得像地毯那麼油緞緞的布袋蓮,落腳的地方可是深淺不一。

不管是長度、寬度、高度、面積,以及重量等等關於數目字的事項,我一向糊塗。總覺得一個地方能叫五十二甲,肯定比我住的鄉下那個三塊厝、四結仔尾、五間、六戈仔、七張、十三股、十八甲等村莊,要有氣勢,也寬闊得多。而它,的確如此。

一大片沼澤濕地,竟然朝南朝北漫無邊際地開展去,從這頭望不到什麼地方才算盡頭。若不是新開挖的河道聳起高高的堤岸,利澤簡老街陸續興建樓房攔住,這些雜樹野草和水漥,恐怕不會放過河對岸那一大片田地,甚至喧鬧著擴張到海邊沙崙。這樣的蔓延,顯然不需花費多少力氣。

哺育農村的奶水與淚水

我依循彎曲的小路兜著圈子,有好幾條寬窄不一的溪流,肆無忌憚地在沼澤裡穿進穿出,這些全都是注入加禮遠港,去承載著帆船和駁仔船的流水。這一路流經沼澤再蜿蜒出海的流水,正是冬山河的前身。在清朝皇帝統領的年代,人們叫它東港,也稱做加禮遠港。

繁華喧鬧的碼頭,蹲在利澤簡老街口前方。從基隆、淡水,甚至遠自唐山來的帆船,在這兒卸下貨物,再由小船接駁,把鹽巴、布匹、瓦片和南北貨,經十六份、月眉運往現在羅東國小邊上的南門圳船仔頭,供應羅東街甚至整條濁水溪以南的大小庄社。

日本人來了以後,鋪了一條輕便車鐵軌,由車夫使勁撐著竹竿前行的台車,取代原先經由水路這一條滋養羅東鎮街的臍帶。等到宜蘭線鐵路通車,來往於宜蘭與外地的人和物資統統改搭火車,不必乘船頂著海上風浪到利澤簡,也不必上下輕便車轉向羅東。

一百五十幾年前,興起於清朝咸豐年間的利澤簡老街,安穩地度過七十年繁華歲月之後,隨即開始沒落。從此少有人去關切有多少船隻在加禮遠港進出,帆船航行的水道是否淤塞。大家憂心的是,每年會淹幾次大水。

加禮遠港或加禮宛港這個被當地居民叫慣的乳名,似乎早已不適合上了年紀的老河道。甚至,連東港這個古老的名字,也被河口對岸的村莊給叫了。

距離利澤簡老街口不遠的野地裡,現今還留有一段舊河道,它每天聳著肩膀、弓著背脊、哈著腰,半瞇著眼睛,靜靜地聽別人述說著自己的身世。

利澤簡老街更像個老說書人,才擱下書本,喝了一口濃茶,即伸出僵硬顫抖的手臂,從後頸項的衣領裡抽出一柄銅製的長菸桿點燃,再緩慢地吐出一縷縷輕煙。

無論是山澗伏流、地下湧泉,本都是大地用來哺育農村的奶水,這些流淌的奶水到了五十二甲,往往會在一夕之間變成了農夫們的淚水。只要大水一漲,農作流失,稻田不得不休耕,居民和飼養的禽畜全得避難。大家苦中作樂,便說這裡養的豬都曉得爬上樓拱。

將近四十年前開挖的冬山河新河道,直溜溜地像條飛機跑道,可它不是給飛機起降,也不供載運南北貨的船隻航行。主要是讓河水能夠手腳俐落些,儘快流到海裡,不要貯留在沼澤濕地打轉轉,導致氾濫成災。

讓人餘悸猶存的水患真的改善了,很快卻發現有人運來廢土石往沼澤濕地傾倒,墊高基地興建房舍,接著又有反對設置水鳥保護區的自救會發聲。朋友說,那一大片都屬私有土地,過去長年淹水被迫閒置,如今河水既然有新河道通行,土地肯定跟著值錢,誰不想利用?

溪河依舊流漾著天光雲影,沼澤濕地卻漸次縮小範圍,使我原先留存的清晰真切影像,逐一變成失焦模糊的記憶。只聽得敻遠高深的天空裡,不時拋下一兩句悽厲的鳥聲,我不懂牠是在呼喚找尋友伴,還是對人類出聲喊冤。

人需要有個伴,河流有時也喜歡大手牽小手,才有所謂的百川匯聚。冬山河自不例外,可它也常因此被拖累。離出海口不遠,過去就常有黑黝黝的毒箭射進河的腳踝,它是二結造紙工業盛興時期的直腸,髒臭汙染的程度令人咋舌,沿著水圳的住家和田裡耕作的農夫,都叫它「黑藥港」,早忘了水圳原本的名稱。

造紙業沒落了很多年,「黑藥港」這個封號依然未能從人們的印象中抹掉,便不難明白它過去是怎麼個惡名昭彰。

故事在堤防的另一邊

在土地尚未被人為墾拓之前,溪河原本就是隨興漫步。而後,人們為住居營生,或為謀取利益,沼澤濕地逐步被填成建築用地,溪河同樣跟著被綁架,不得不挺直腰桿,誰管它美麗不美麗。

河道拉直了,雖說找不回過去婀娜多姿蜿蜒有致的身段和風采,卻也為沿河流域的村莊卸下了淹水的憂心和痛苦。何況平直的河道,還可以讓人划槳使帆的賽船。不管在地或外來的男男女女,相繼騎著腳踏車,馳騁在高高的堤防上,看著被馴服的河流,簇擁著漾動不停的水波,朝前流去。你要把它當做是老人家喋喋不休的嘮叨,或是年輕人旁若無人的快樂歌唱,應當都可以吧!

也許,現代人講求簡約直白,就不妨引用老祖宗的話來安慰自己吧!天下事,總是有一好沒兩好呀!

隔了這許多年,當我能夠和一些寫作的朋友坐遊船航行在寬闊的河道裡,心底難免五味雜陳。就像承載著平底船的河水,豐沛而深不見底,實在很難描繪它究竟是什麼顏色。

不管寫詩寫散文,或是寫小說的朋友,大家瞧著被晚風和船艇聯手犁出的粼粼波光,宛若猜著一串串怎麼猜也猜不透字謎。但大多時候,竟教難得晴朗的天空所吸引。

沒有人弄得清楚,湛藍的穹蒼從何處收集來那麼多類似鳥羽的雲絮,還拼湊成展翅飛翔的鳳凰。一丸允許人們做瞬間直視的夕陽,像極了大鳥的眼眸,燃燒著美麗的紅色火焰。

我只能跟船上的寫作朋友說,下次再來可以翻過堤防另一邊,瞧瞧許多水鳥居住的沼澤濕地,說不定利澤簡老街那個白髮蒼蒼的說書人,願意為大家說一段故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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