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2012

從克魯格曼的預言說起

英國金融時報
徐建國

如今宏觀經濟比較困難,不禁想翻翻歷史理理頭緒。畢竟,經濟分析是經驗科學,多少會有點啟發的。不過,中國的歷史經驗其實很少,畢竟改革開放只有30多年,嚴重的經濟低迷只有1989-1990、1998-2001兩次。當時的悲觀情緒比現在要嚴重得多,但是兩次都成功渡過難關。當然,經驗都是個案,每個個案都不同的,一兩次成功並不能說明很多問題,也不應放鬆警惕。

再找歷史經驗的話,就要放眼國外了,1997-1998年的亞洲金融危機,是一個值得迴首的案例。中國與新加坡、香港、台灣、韓國等東亞、東南亞國家在很多方面有相近之處,可借鑒之處較多。當然,四小龍是小經濟體,借鑒作用可能有限,不過有經驗總要看一看,聊勝於無吧。

關於亞洲金融危機的討論,因為著名經濟學家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的一個廣為人知的預言而更加有趣。1994年,克魯格曼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雜志發表題為《神秘的亞洲奇跡》(The Myth of Asia's Miracle)的文章,分析亞洲四小龍的增長因素,發現東亞國家的經濟增長靠的主要是要素投入的增加,也就是高勞動參與、高儲蓄、高投資,而非技術進步。因為要素投入總有限度,而且邊際產出遞減,在這一證據基礎上,克魯格曼做出了“亞洲無奇跡”的著名論斷,並預言“亞洲奇跡”難以持續。

克魯格曼是一個雄辯的寫手,在前蘇聯剛剛解體、東歐國家剛剛發生劇變的背景下,他把亞洲四小龍與前蘇聯類比,指出二者的共同之處在於經濟增長當中都沒有技術進步,確實讓人猛然警醒。在克魯格曼的眼裡,亞洲四小龍和前蘇聯一樣是“紙老虎”,無法對西方發達國家的經濟地位形成威脅。把經濟增長問題至於國際競爭的語境下討論,亦增加了克魯格曼文章的影響。
克魯格曼無疑是幸運的,他在亞洲金融危機爆發之前做出了這一論斷,隨著亞洲金融危機的爆發,他聲名鵲起,被認為是“成功預測了”亞洲金融危機的人。

克魯格曼的這一預言,為觀察研究中國經濟的人津津樂道,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國的經濟增長也嚴重依賴投資,比起亞洲四小龍等國家有過之而無不及。克魯格曼對亞洲四小龍的批評,對中國也毫無疑問是適用的。近年來討論中,對於投資過高的批評,也是不絕於耳。

然而,將近二十年以後,回頭再看克魯格曼的批評,值得商榷之處頗多。首先,哪一個經濟體不經歷經濟波動?美國也經歷過大蕭條,而且大約每10年就經歷一次經濟衰退,大約每三十年經歷一次大的經濟危機,但是似乎沒有人說美國的經濟增長沒有技術含量。畢竟,經濟周期和經濟增長是兩個問題,不能拿經濟波動現象來討論經濟增長。

其次,亞洲金融危機以後,這些經濟體的表現明顯超過世界平均水平。表1比較了2000-2010年東亞、發達國家、和世界平均經濟增長速度,發現東亞國家的增長速度還是要快得多,大約有4.8%,而世界平均只有2.7%,東亞國家比世界平均快了超過2個點,比高收入OECD國家更是快了超過3個點。為了剔除美國次貸危機和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表1進一步比較了2000-2007年的情況,發現大致同樣的結論。熟悉經濟增長的人應該很瞭解的是,2-3個點的差別,可是非常大的。現在歐美經濟增速倘若多出兩個點,就不會有那麽多人討論債務危機了


需要指出的是,隨著經濟的進一步發展,一些國家的科技進步也在提升。比如說韓國,在金融危機以後迅速恢復,十年間的平均增速達到5.16%,人均GDP達到2萬美元以上,而且韓國在電子、汽車等產業的技術進步是有目共睹的。


表一 數據來源:台灣數據來自經濟學家智庫(Economist Intelligence Unit)數據庫,其他國家數據來自世界發展指標(World Development Indicators)數據庫

最後,倘若拉長歷史的視角,二戰以後很少有國家(地區)能夠保持長時間的高速增長,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步入高收入國家行列。除去富於石油等自然資源的國家,亞洲四小龍是為數不多的例外。從這個角度講,四小龍是無愧於“奇跡”一詞的。
然而,我們依然還需要回答一個問題,就是為何根據同樣的增長核算方法,發達國家經濟增長中技術進步的份額要大很多,而亞洲四小龍卻要小很多。根據著名增長經濟學家羅伯特•索洛、愛德華•丹尼森等人的計算,美國的經濟增長中,大約只有八分之一歸因於資本積累,四分之一歸因於人口增加,六分之一歸因於教育水平提高,剩下的大約50%歸因於資源配置優化、規模經濟、知識積累等因素,而這些都歸入廣義的“技術進步”。

作為比較,根據另一位增長經濟專家阿倫•揚的仔細計算,亞洲四小龍的增長中技術進步的貢獻要小得多,其中香港好一些,但也只有30%,台灣和韓國分別只有28%和17%,而新加坡的技術進步的貢獻只有2%,只考慮製造業的話甚至是負數。這些人都是嚴謹的學者,他們的計算結果值得仔細揣摩。

其中新加坡的情形很有啟發性。根據阿倫•揚的計算,1970-1990二十年間,整個經濟增長中技術進步的貢獻幾乎為零,只考慮製造業的話甚至為負。然而,很難相信新加坡二十年的經濟增長中沒有技術進步的貢獻。何況,新加坡的的增長速度、人均收入在亞洲四小龍中是最好的,很難相信技術進步貢獻最小的國家最後表現最好。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假設新加坡做的是最簡單的加工製造,為了擴大生產而買了一臺新型設備,可以大大增加生產能力。根據增長核算,這是一筆投資,是不計入技術進步的。然而,這種方法沒有考慮新型設備中包含的新技術。實際上,新技術總是要體現在新的機器設備,或者其他生產要素當中的,否則新技術如何進入生產?

上面的例子說明,傳統的增長核算可能低估了技術進步對於經濟增長的貢獻。倘若如此,依然有一個問題需要回答,就是為何這種低估在亞洲四小龍比在美國要大得多?畢竟方法是一樣的,如果低估的程度是一樣的,就依然不能解釋上述差別。

其實這不難理解。發達國家處於科技的前沿,在發展過程中需要不斷研發,而且在漫長的發展過程中,不斷提高教育投入。在此期間,物質資本逐步積累,技術逐步變化,資源配置方式也慢慢變化。而東亞國家是後發國家,主要利用、改進現有技術,在短時間內通過購買現成的設備,提升基礎設施來吸收、利用現有技術,並且和受過良好基礎教育的勞動力人口進行結合。這樣,東亞國家的經濟增長,更多地表現在投資增長上,並不奇怪。各國發展路徑不同,表現出不同的特徵也是自然的,理應進行具體分析,而不是強求簡單雷同。


實際上,經濟分析中對於這一問題早有探討。增長核算方法的創始人,同時也是索洛模型的創立者,羅伯特•索洛本人早在1960年,就提出了投資當中蘊涵著技術進步的觀點,後人也試圖在增長核算中考慮這一因素。然而,調整的結果卻遠不如人意。例如,一種主流的方法傾向於用投資價格指數修正實際投資,由於投資品價格趨於下降,這一方法進一步誇大了投資的貢獻,減小了技術進步的貢獻。

克魯格曼在貿易領域卓有建樹,並因此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他的經濟學造詣毋庸置疑。然而克魯格曼對於增長核算的應用,卻值得商榷,至少在細節上值得商榷。重要的是,經濟分析往往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值得反思的是,我們對於投資在經濟發展中的作用,是否有一些偏見?對於研究經濟增長的學生來說,還要進一步反思已有模型的缺陷,以及產生的誤導。

作者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副教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