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2012

季羡林的“壞人定律”

英國金融時報
老愚

在剛剛結束的中共“十八大”上,民營企業家梁穩根突發一系列瘋狂的“愛國”“愛黨”言論,激情尺度令世人側目,不免被輿論惡搞了一番。以中國聲音自居的《環球時報》為之打抱不平:主流輿論怎能如此善惡不分,惡搞赤膽紅心的好人?

進入無道德社會的中國,人們尊奉成王敗賊哲學,誰在這個時代站住了,誰就是英雄;在成功人士面前,善惡之類的判定標準已經失效,必須以其善為善,以其惡為惡。在一個憲法和法律羞澀低頭、正義隱遁的國度,無法自清的人們還能有別樣的選擇麽?

高調行事更安全,在慈善達人陳光標成為“男一號”之後,更多不安分的跳起了驚險妖艷的鋼管舞,樂於以貌似弱智的言行出位,博取常人無法看清的利益。這些末世弄潮兒幾乎個個名利雙收,三一梁氏便是這個灰色時代轉瞬即逝的一朵俏皮的小浪花。

這些當代英雄本身並不曖昧,他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環球時報》眼中的“好人”,也同時是非主流人群心裡的“壞人”。一個古老的好人壞人的命題,於是乎又漂浮在我們眼前。
遠離壞人,親近好人,這是每個人的生存本能。人們花在辨識好人壞人上的時間恐怕是最多的。有的人憑直覺就能解決問題,有的人卻一生都在為此大傷腦筋。

“積將近九十年的經驗,我深知世界上確實是有壞人的。”

這是東方學學者季羡林先生在晚年做出的第一個判斷。壞人當然是有的,而且不會少。他何以言之鑿鑿地作這個近似於公理的論斷呢?在我看來,一生逍遙於象牙塔的學者,文革中被揪鬥的遭遇鬱積於心,他對性本善的人性論產生了深深的疑慮。一個人只有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才會將縈繞心懷的東西徹底吐出來,如此他方可卸下塵世的包袱。

這是一個無人會反對的結論,問題在於“誰是壞人”?不同價值觀的人都有自己的壞人觀,只有同一陣營的人才會產生共鳴。就我的經驗而言,一些內心刻毒陰毒之徒,在好多人眼裡卻是正義之士,甚至被引為人生導師。我看見了虛偽與姦詐,於別人而言卻是儒雅和有範兒。我所知道的,別人不知道,或者不願意知道,每個人都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故每人心中的壞人是絕不相同的。比如英雄紀念碑,你尊奉的英雄,就是另一批亡者後代的仇人。當你希望亡靈的後代與你一樣深情仰拜英雄時,你不會想到這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嗎?

“乾損人利己的事是壞人,而乾損人又不利己的事,則是壞人之尤者。”

這是指人際關系而言,其實,壞人的含義更廣泛,那些人類的敵人和自然的敵人,才是我們真正的死敵,甚至勝過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損人其實還是個問題手,損何人?若損壞人,豈不正確也否?損我們共同的壞人而利己,豈非樂事?損人又不利己,未必就是壞人之尤者,或許是大好人也未可知也。損我們共同的壞人而不利己,與聖人何異哉!

人們為何分辨不清好人與壞人呢?因為若無價值觀做標尺,僅以人際關系而論,往往是難以成立的。壞人對自己的父母很孝敬,對妻子忠誠,對自己的女人非常照顧,在自己的人際關系圈裡,完全可以是講義氣好擔當的漢子。

“根據我的觀察,壞人,同一切有毒的動植物一樣,是並不知道自己是壞人的,是毒物的。”

這是大實話,也是人間真理。壞人從來不會承認自己是壞人,他們不會否定自己生存的正義性,他們甚至以好人自居,顧盼自雄。他們惟其不知道自己是有毒的,反而會以善示人,以真示人,以義示人,使尚無辨別能力的庸眾信而服之,誤以為遇到了好人。有毒的壞人,往往更有蠱惑力,他們自以為在乾好事,其滔滔能量會對社會造成巨大的破壞。

“我還發現,壞人是不會改好的。”

這乃是一個確定無疑的好結論。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是壞人,就不存在改的可能性。季羡林先生的這個發現,可稱之為季氏“壞人定律”。

如果一個社會任由帶毒的壞人招搖,傳播所謂的美德,無異於認同了壞人的價值觀,人們更難識別是非,壞人的變也就無從談起,庸眾倒容易變成壞人,吸吮壞人的毒汁長大,他們變成了曖昧不清的物種,壞人的擁躉。

在一個終生與壞人相處的社會,我們要學會的是遠離壞人。辨別上流社會里的壞人其實也不難,只需看他對死亡的態度如何:凡是人過中年,仍舊孜孜於名利,堅持不說人話,或假意教人良善而行邪惡之事,而且自以為是上帝特選子民,萬物皆有一死唯獨朕貴人不死的,大都可疑。

當眾所周知的壞人招搖於世時,善惡顛倒,美醜錯位,真假莫辨,溫順的良民也蠢蠢欲壞,邪惡之徒愈加張狂,整個社會呈現一幅末日徵兆。姦佞橫行,良善低眉,更多善惡莫辨之人曖昧而行,生活於此間的好人,因保有端正品行而孤獨。壞人的天堂,好人的煉獄。對庸眾而言,無道德的社會可謂半天堂半地獄,因為他們蠅營狗苟,伸縮自如,能遵法,亦樂於放縱。把他們裝入善的制度性瓶子,則欣欣然清水也;若任其自處,則近污穢而自臭也。

附註:季羡林先生的觀點見《真話能走多遠》一書里的《壞人》一文。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