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文音
那時我們都還小,所有的萬物都等著被指認,被命名。哪怕所有的事物都擁擠在心裡,仍熱切地把它們放進心裡,吸收每個和它們認識的點點滴滴。
每一張臉譜,每一個連結的星圖,星圖後的關係族譜,大街小巷的淵源,花花草草的曖昧,樹種的起源……,直到空氣飄散著費洛蒙,每個孩子都有了懵懂的愛情慾望,像小王子和玫瑰花在寂寞的星球。
這完整的星球就屬植物園。
每個孩子童年的植物園,在樹景叢林裡,玩躲貓貓。少年少女在植物園,初嘗愛情,聆聽樹神與夜鶯的歡愉,群樹足以躲藏不被大人與聯考接受的初戀,只有芬多精瞭解這種初戀極為必要且正常。
嘉義這座從日治就有的植物園,不像一座整齊的園林,倒更像是自由自在的森林,樹高且密,樹多且雜,毫不壓抑地竄高著,擴展的姿態,覆蓋整個天空,將涼風與陰影披覆來者,誰能不愛這樣自由不羈又熱切布施涼風的植物園呢。
童蒙在這裡玩躲貓貓,少年在這裡徜徉愛的初體驗,中年在這裡獻上體力與志工,晚年在這裡健行與漫步……,一座植物園猶如一生的延展。
它是孩童的天然遊樂園,它是標誌初戀的經典地景,它是嘉義人的驕傲,它是晚年最能吸納衰頹身體的美地。
我是植物白癡,多只能稱樹,稱鳥,稱蟲,細名多不辨。唯獨有幾樣是知曉的,就像情人已成生命的螢光記號般清晰。比如,大葉桃花心木亦然,筆直的樹軀高挺,葉形鮮翠,開著黃綠色小花小巧自怡。碩大長卵形的果實,熟後木裂成五瓣,紅褐色翅果旋轉如仙女散花。在嘉義植物園裡見到成排的大葉桃花心木列隊著,枝葉茂密遮蔭,是南國好情人。
嘉義市民談起植物園,就像在談一個美麗體貼浪漫的情人口吻與眼神。植物也移民,從南洋群島、澳洲與南美洲等地引入熱帶與亞熱帶樹種,使得植物園百年來繁衍成一座森林似的美景,桃花心木、肯氏南洋杉、黑板樹、印度紫壇鐵刀木 柚木巴西橡膠樹。群樹挺拔林立,自然樸實中充分呈現林場的幽靜氣息,小徑蜿蜒,林蔭蒼鬱,古樸的「林場風清」嘉義八景之一的石碑,訴說本園享有的美譽。
我跟著嘉義人來到植物園,滿園闊葉林與針葉林交錯的自然之景,恍然以為不在市區,有種置身高海拔之感。
直到在涼亭裡停下歇憩,黑蚊子喫咬我的腿時,我知道我在亞熱帶,我知道這裡仍是低海拔的園區,一處實實在在的植物園。只因它是老靈魂,一八九五年之後即有的一座南方植物園,過去是日本殖產局橡膠實驗林地,現在是整座小城的肺。
它如此魅惑著我的眼,故被蚊子喫咬竟也有幸福的存在感。
我這個暗光鳥,如此近距離的觀看暗光鳥:黑冠麻鷺、蜥蜴、大蜘蛛。
大蜘蛛編織著巨網,懸在兩棵大樹之間,優雅的殺手,植物園裡的牠,習得不動聲色的禪學功夫。
而我在初春裡,南方佳木之城,彷彿也有了坐擁山林的丘壑之心了。
我想當我離開嘉義時,只消在心頭種上一株植物,就會遙想起整個南方,整個城市的亞熱帶風情。
垂楊路
名字富有時代意義,執政者變了,大街小巷也跟著改朝換代。
垂楊路沒改,昔日圳溝旁依偎楊柳低垂。不獨女人怕地心引力,男人更怕垂,嘉義市市長女人當家,男人總怪罪這條無辜之路的名字:垂楊。
垂楊何來政治之罪,當然是人們多心了。
垂楊路是我睽違嘉義市多年後,初次落腳的街,入駐垂楊的嘉義商旅。那是家入口站立一個雕像的新穎旅店,要按入口雕像的某部位,芝麻才會開門。
那是我和家裡的人前來嘉義迎娶新娘,即將成為我二嫂的幸福新娘。我負責攝影,所以不能缺席。家人先落腳嘉義市,好隔日閒暇地前往下聘。
新穎舒適的旅館空間直讓人忘了身在嘉義,那個童年眼中看出去的小城,充滿物質與蠻荒,快樂與哀愁的小城,已然無法辨識。新穎流線條的旅館建築,洗刷過往陳舊斑駁的記憶,橢圓型白瓷浴缸注滿著歡愉的水,起泡泡的裹著疲憊奔波的身軀。仰靠著,熱氣氤氳,熱毛巾覆眼,香氣飄揚,在黑暗中,我心裡問著:「這是嘉義啊,闊別多年我竟在此了。」那時的前日我方從英國回到台北,接著風塵僕僕來到嘉義,接著就在旅館了。突然和記憶對撞,但人事地物已然全盤改寫。
晚上我一個人步出旅館,走在垂楊路時,賣黑白切與雞肉飯的吃食小販攤上與騎樓蹲坐著喝酒食客,吆喝喧嘩的南方口音,我知道這是嘉義沒錯。走著走著就到了新光三越,對面是星巴克,進入點了杯卡布奇諾,聞到的香味,我知悉這是我的當代,我的城市生活的一角,這瞬間安撫了我奇異多感的心情。
垂楊路,不見垂柳,所有失去的,早已被記憶封存,許多人封存著嘉義的過去,不同年代的過去,有我或沒有我的時光,我都如此地想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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