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3/2013

島與蟲

顏忠賢

魚的眼睛都發白,甲殼的蝦蟹龍蝦都奄奄一息地晃動,太多本來都應該是最鮮活的魚缸和冰檯都已然發霉而充滿蝕漬,就像一個太老舊壞毀的燒杯裝滿過期腐敗福馬林浸泡的魚類的古生物博物館。

那是我和姐姐在另一個南洋的無名島旅行的最後一天,充斥著難以名狀的潮聲與野煙。

半夜聽到海的聲音,很沉,很近。潮一波一波,像是一種極低迷的混音,令人不安而迷亂,但是又令人心動極了。我們住過好幾個旅館,都在懸崖上,都在海邊,但是,卻是最後這一晚才在睡前聽到海的聲音。一開始,還不太確定,只覺得是一陣一陣,像壓縮機的或不明機械的雜音,低低沉沉地,不明顯,甚至,還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因為,太奇怪了,太不尋常,但是還是感覺得到,像是逼近了,而且是所有聲音都開始慢慢消失之後,才開始出現的。

或是我也一直沒有留意,太多白天或晚上分心的聲響,這是最後一天。所有的事情都變得遲緩、甚至不太在乎了。因為這旅行太久,也有點太忙而太累,到這裡才感覺到比較明顯,尤其在最後睡前聽到海的聲音的時候,海的潮音,靜下來在這裡仔細聽的時候,好像因此顯得有點不一樣了。這間房間已然是整個旅館的最後一間,離入口大廳最遠,走廊的最盡頭。長長的牆,太長的雨季,潮溼地有如被畫下了太多國畫的潑墨般的水漬。還有更多除了苔蘚外而更誇張地攀生長成的蔓藤植物,無法無天地長成怪物,繁殖成另一種肢體輪廓不一定清晰但一定野蠻地野生開的爬牆虎,甚至爬滿了整個旅館。

神祕旅店 宛若龐然巨獸

尤其,太多的房間,別墅獨棟的獨門獨戶,並列排開,幾乎是雷同的外觀,一戶一戶,出簷的幾步小步階,陳舊的銅扣環,木門扇,火燈柱,然後再接到兩側的長牆。

走久了,最後會覺得每一個門每一條路無限地蔓延,而且都只像一整道枝繁葉茂的迷宮圖案的其中一塊,其中一條路徑,顯得出奇地遙遠,好像怎麼走都永遠走不完……,那麼長又那麼混亂。

尤其是整個旅館的走廊的開始,有一個仔細地供奉神竈,空的老石椅綁著紅布,椅底下的塔身裹著更大的一如披肩的黑白相間的布,像袈裟那般地鋪陳某種莫名的莊嚴,旁邊則又撐起一把金黃如許華麗的傘。

很多小型的貢品,米粒、艾草,黃花……放在小竹簍中,但都已然有點被風吹雨淋地萎靡,正如一個我們看不見的神祗正栩栩如生地坐在上頭,看著這裡眾生的成住壞空,或僅僅地監視或觀照,加持或督促。在那廊裡走了一陣子,迷路找路了一陣子,老是會有種更莫名的更大的什麼神通或是在場的……的心悸。

 更奇怪的現況。更難解釋。像一種刻意的更誇張的風光……,我們到的這時光,正是工事最大的狀態,這旅館旁邊竟然有一個更大的旅館,正在蓋也還在蓋,用鋪天蓋地的姿態,幾乎完全地吞沒了這個我們住的旅館,天空線完全變成是那新旅館的張牙舞爪的覆蓋,尤其它還正是工地。

那三層樓空中的混凝土柱和樓板,很大,尤其它的造型很特殊,是一種出奇的弧形,流線形的,像一種惡地形的海岸地形的奇石凹陷,或是完全石化的古代巨獸化石,那種充斥著生冷灰暗的水泥的斷崖側面,坑坑窪窪,卻又無限延伸到海邊那漫長的村落的遠方。

就在我們住的那一個最遙遠最偏僻的VILLA,從游泳池旁看出圍牆,就是這整座的龐大巨獸,像科幻片中那種有一天醒來外星戰艦已然占滿了城市的上空,太巨大到幾乎完全地遮蔽了所有的天空、陽光、雲彩……,尺度太驚人的反差,彷彿世界末日。毀滅人類的啟示錄已然啟動的那種絕望。

風中狼煙 追擊海潮聲浪

和這邊的巿井完全不同,這裡太荒涼而荒誕。有一個出了名的當地老魚巿,許多當地人也會來買,有些則是海產店當場殺給客人。

就這樣,一整排巨大陰暗搭起木棚架的老巿場裡,雖然已然是天快黑的午后。我們走過的時候,仍然還有太多魚攤開在芭蕉葉上……,本來應該是很生猛海鮮式地動人的,但是卻因為整天的太熱太髒太草草收場而很可怕。

魚的眼睛都發白,甲殼的蝦蟹龍蝦都奄奄一息地晃動,太多本來都應該是最鮮活的魚缸和冰檯都已然發霉而充滿蝕漬,撥下的魚鱗和蟹殼極腥臭,在空氣中作祟,還有許許多多蟲和蒼蠅繞飛糾纏,像一個充滿屍橫遍野的屠宰場,或像一個太老舊壞毀的燒杯裝滿過期腐敗福馬林浸泡的魚類的古生物博物館。

風很大,無精打釆,使得海邊漁巿燒椰殼的吹過來的煙,風,海的潮聲,更大更誇張……。

風中狼煙的峇里島傳統鼓笛音樂,仍然有點瑟縮,但是巨大芭蕉葉在強烈炙身的陽光搖擺不定。掃地的灰塵和路上車塵也飛捲入煙中,尤其是店裡殺魚煮魚的地方,燒起乾椰子殼來當燃料,使得整個海岸在燒大火的時候,顯得更為迷亂。

火燒煙起的那氣味極嗆鼻但卻極像小時候在彰化鄉下的農田燒稻草的某種好久不見的風景的迷茫,像大漠的更蠻荒的狼煙……。

 但是,最惹眼的卻仍然是那旅館的巨大混凝土工地的巨獸,正更灰暗猙獰的像在雲中平白無故地騰空飛起……。

姊姊看到了這些風光的奇幻時,突然想到了一些小時候的畫面。並且說起糾纏她三十年的小時候的膝蓋痛,昨晚發作了,她比我最近的膝痛更深深地困在裡頭,因為始終一直在痛,因為不明的原因,天氣變了,身體弱了,心情沉了,甚至連不動也會痛。

那是一種因果病,太多人跟她說。「後來,好奇怪,拖了那麼久完全絕望了,完全放棄會好了。但是,反而後來是在那種完全沒有期待的心情的冗長過程中好的,最奇怪的時間,如果仔細想,竟然是我們搬到台北之後就沒有再痛過。」「好奇怪,竟然也就是離開彰化好的!」

我說:「或許是離開我們那老家和那些老家人的怨念才好的!」

雲彩氤氳 述說前世因果

姊姊說,那病讓我跟媽媽去找過很多人醫,沒醫好,後來就找更多人問。問卜,問仙姑,問師父,什麼地方都去過了,問太多。

最後,都說是因果病,沒法子醫。

姊姊說,這麼多問過的人裡,她印象最深的是去一個彰化鄉下的王母娘娘小神壇,又髒兮兮又亂糟糟,只是一個農家農舍旁很陰的老榕樹下的一間破舊小木屋,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簡陋的木桌椅,上頭好多飄落香灰和老法器和不明的蟲屍……,但是有好多人在排隊等候,對她非常的敬畏而尊敬,那個本來看起來猥猥瑣瑣的中年女人,只有看兩小時,在每天天快黑的時候,規矩很多,但是聽說很靈驗。媽媽說她不識字,但是燒香拜完起壇之後,整個人就完全不一樣了,突然臉上泛起紅光,身體變得很不一樣地從容優雅,尊貴雍容,慈眉善目,彷彿整個木製破敗的小木屋案前充滿雲彩神通的氤氳……,令人不安但卻又異常心安。她在一附身之後,就開始變成另一種聲音說話,解說果報,勸人為善,甚至就拿起毛筆,用極為娟秀的書法開始寫字,寫出好幾頁的奇怪的中藥藥名的藥單,令人匪夷所思。

姊姊說,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記不太清楚王母娘娘說的話的細節,只記得有點激動又有點同情的那充滿神通的女人,皺著很深的眉頭,說她上幾世都是番邦的王子,那前幾世因為帶兵打仗殺了太多人,所以這世是來還的,為前幾世做的孽還債的,也就是幫你投胎的這個充滿災難的家還債……。

唉!王母娘娘嘆了一口氣說。在那鄉下田野也燒起稻草的一如現在的大火所燃成的一整片天空的野煙之前……。

她說:「你這一生都是好人,也做了一生功德,可是,要看因果怎麼解……,因為怨結太深了,累世冤親債主太多找上了你這輩子,找上你這個痛得不可能好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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