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
差不多是小學高年級傍晚下課跟著路隊走到家,看見各家婆婆媽媽們都挽著菜籃子聚集到稻埕來,就表示賣菜阿義夫妻的菜車來了。天未黑車頭燈就大開光線從竹圍入口滑下小坡,因重量折彎的竹叢葉片沙沙掃過後車斗的頂棚,車身重,開得緩,孩童的我總覺得那車是滑溜下來的,兩百公尺距離吧,好緩慢。
竹圍第一戶是荔枝園人家萬姑婆,姑婆德高望重耳背腿腳不好,阿義像開前導車為她開路似地慢行,高大的阿義嫂這時已經跳下車了,伴著萬姑婆前行,幾乎不是按照家戶地理位置,而是村圍裡姑嫂婆媳的長幼尊卑,伯公家大媳婦先到,姑婆的二媳幾乎是小跑步追上來,我家阿嬤頂著竹圍裡最駝的駝背一現身,我就從她身旁小縫鑽了出來,這家那家阿衿阿姑阿嫂阿姐全都到齊,阿義嫂眼色好穩穩記住誰要啥要啥,八爪魚似地雙手在空中抓拿遞給,我最喜歡他們布置菜車的樣子,從車廂最裡靠前座的窗玻璃隔間等比一路往下,梯字狀的擺設,最高遠處就是逢年過節才需要的香菇乾魷魚等乾貨,堆在布袋裡的白米、麵條,按種類大小積木堆高的罐頭,然後是各式的蔬果雜貨,等於小雜貨店加上一個菜攤應有盡有,這梯狀如山巒起伏,隨著需要而突高或下沉,阿義嫂人高馬大,阿義卻是個小個子,於是義嫂負責伺候婆媽們點菜,阿義則猴子似地在車廂裡鑽來爬去,「豬肉一斤」,有,「白米兩斤」,來,空心菜地瓜葉高麗菜要什麼自己拿。
菜車除了帶來新鮮蔬果,也帶來遠方消息,當時電話還沒普遍,有什麼傳話託給阿義嫂還快些,街上大多住著發達的親戚,有時也寄託一些包裹、禮品、會錢,甚至藥膏,街上的洋裁行把衣裳做好了,也託他們帶,這一整車披披掛掛走過整個村莊最隱蔽的聚落,家族的消息也隨著這貨車移動傳達。
因為母親不在家,我也開始學燒飯煮菜,倔強的個性即使半點不會也要裝模作樣,我所有料理知識都是在這攤車上學的,比如怯生生開口買了半斤豬肉,義嫂就問,要炒什麼,我當然不知道,她順手拿了幾塊豆乾,一瓶醬油,豬肉幫我片成小塊,聊天似地說,蔥蒜薑都切片,油鍋先爆香,豬肉下去炒,豆乾是熟的炒熱就好,醬油一次一小杓,一聞到香味馬上起鍋。
空心菜吃嗎?雞蛋會煎否?青菜豆腐湯行不行煮?「瓦斯火要顧好。」「可憐沒媽孩子啊!」婆婆媽媽圍上來了。
阿嬤聽見走過來了,像要維護家庭尊嚴似地,護住我的身體,我臉紅結帳,阿嬤也提著一小包紅糖,催著我回家了。
傍晚時分,我完成了人生第一道豆乾炒肉片,空心菜湯,白米飯燒得剛剛好,門關得嚴實,誰也瞧不見咱,弟弟妹妹還小,無法判斷口味,只顧傻傻吃,我把他們的飯碗裝滿,家家酒似地圍著茶几吃飯,「好鹹。」才剛咬下豬肉我就懊惱,醬油放太多了,可憐弟妹天真浪漫,吃得正香,我大口扒著米飯,艱難地吞嚥,我想著父母並非有意拋棄我們,只為人生艱難,他們得像那菜車夫妻,隨著夜色鑽進山城某處,吆喝著為別人帶來家庭溫暖,自己為掙錢飄流浪蕩,只得讓孩子們在家孤單。
我想像父母所在的街市,華燈初上,人潮洶湧,他們歡快地收錢找錢,鈔票把布袋子塞得滿滿,只偶爾從客人撿選的五彩衣服堆裡抬起眼睛,感到心窩一陣隱隱的疼痛,似乎想起了什麼,又搖搖頭趕緊專心回到買賣裡。
天際邊,最後的炊煙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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