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霧
或為巧合,SARS(SARS, 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 肆虐十週年前夕,2012年10月,兩本有關傳染病並談及SARS的書在美國同時出版。一本叫做《跨種傳染:動物感染和下一次人際大傳播》(Spillover: Animal Infections and the Next Human Pandemic);另一本標題為《傳染病:貿易如何擴散疾病》(Contagion: How Commerce Has Spread Disease)。單看封面,這似乎是兩本“恐慌派”著作。不過,標題或許是出版社撰了為吸引眼球多賣書的。兩位作者的論述,其實相當客觀也相當全面。
《傳染病》的作者為牛津大學醫學史教授馬克·哈里森。他在書中討論了貿易如何將疾病從地球的一處傳到另一處,比如由哥倫布開啟的舊大陸和新大陸之間的貿易,將舊大陸的麻疹、天花和傷寒等帶到新大陸,導致印第安人大量死亡;同時,新大陸的梅毒也反向傳到舊大陸,後來又由歐洲商人帶到中國和日本。但哈里森也討論了事情的另一面:在沒有防疫針和抗菌素的時代,各國對抗傳染的唯一有效手段——隔離,如何被政府用作阻擋外國商品進口的壁壘。英文單詞“隔離”quarantine,原意為意大利語“四十”,就來自意大利城市拉古薩(現在的克羅地亞港口杜布羅夫涅克)在1397年通過的一條法規。該法規授權當局可將外來船隻最多隔離四十天,其間人貨不准上岸,以防鼠疫進口。當然,如果船上裝的是食物,四十天之後就只能扔海裡了。哈里森甚至認為,SARS期間的隔離措施過於嚴厲,東南亞旅遊業遭受了過度損失。
英美大學現在要講“政治正確”,哈里森教授對宗教的影響淺淺略過。其實,歐洲人的隔離依據來自《聖經》。《舊約·利未紀》中,上帝諭示以色列人:如果皮膚長了可疑紅瘢,祭司可以關他七天,以防麻風病傳染。在天主教,《利未紀》中這部分被稱作“淨生法”(Law Regarding Legal Purity)。
另外,哈里森是醫學史教授,他沒有提到隔離可能帶來的其他損失。英國詩人約翰·濟慈染上了肺病,醫生要他避開英國的冬天,去暖和的意大利養病。但在意大利港口那不勒斯,因誤傳英國有霍亂,濟慈搭乘的船被隔離了十天。濟慈上岸後寫信給友人,說這十天隔離是他最受病痛折磨的日子。不久,濟慈在羅馬去世,年僅25歲,正當其詩才噴薄的高峰。這是英語文學史和世界文學史的無可彌補之損失。
另一本書《跨種傳染》,作者戴維·誇蒙是位關注疾病傳播的美國作家。這本書他寫了12年,資料很豐富。誇蒙本是耶魯大學英語系高材生,但他寫了小說卻找不到出版商。然後有一天,他突然醒悟了:自己是非女性之男人;又是非少數族裔之白人;而且出身非窮人之中產階級,童年沒有陰影;而且性趨向也是很平常的異性戀,(政治正確的)英語文學裡,實在不需要他的故事。誇蒙趕緊懸崖勒馬,改寫紀實作品。果然,寫滅絕水鳥的科普著作《渡渡鳥之歌》(The Song of the Dodo,1996)一路暢銷。《紐約時報》書評稱讚他不但屬於最好的科普作家,而且屬於最好的作家。誇蒙自己則說,他的寫作得益於學習福克納那種將多股話題絞合一起的能力。不過,紀實作品寫多了,難免將讀者“報紙化”,有時解釋過繁。當代純文學小說通常很緊湊,兩百頁要抵雨果或狄更斯的五百頁。其讀者都是讀了一就知道二的,最煩作者廢話多。否則,怎麼能讀有時很隱晦的福克納?
據誇蒙估計,殘害人類的傳染病,約有百分之六十來自動物。艾滋病大概是其中最著名的,從黑猩猩傳到人類;近年出現的,則有蹂躪非洲的埃博拉病毒,從非洲傳到美洲的由蚊子傳播的西尼羅河病毒等;另外,所有的流行性感冒病毒都是從動物傳到人類。我們人類在地球上到處開花,將野生動物逼得無路可走,只能與人類密切接觸。它們攜帶的原來與人類無涉的細菌和病毒,也只得尋找新寄主。今後,勢必會有新的細菌和病毒跨種傳播,給從未接觸過它們的人類帶來新的疾病,甚至新的不治之症。
但這本書也不是“恐慌派”嗚嗚拉警報。下一次的新傳染病,最可能是某種來自動物的病毒。在當今社會條件下,出現1918年西班牙流感那樣全球死亡兩千萬人的大瘟疫,近乎不可能。病毒傳染有它的內在製約。殺性太重的病毒傳不多。人感染了幾天就死了,病毒自己消滅了自己的寄主。能廣泛傳染的病毒,必須在人出現症狀之前,已經潛伏很久,這樣才能傳染大量的接觸者。但是,能在體內長期潛伏而不被人感到的,通常殺性不會很重。SARS是潛伏期短而殺性重的病毒。只要不再隱瞞疫情,各國都採取了隔離措施,SARS很快就控制住了,不再能大肆傳染。
應對SARS,人類或許還得益於一點運氣。SARS的全球傳播途徑,始於一位劉姓醫生從廣州去香港吃侄女的喜酒。他在旅館發病嘔吐。估計是旅館清潔工用吸塵器打掃時,將病毒傳到其他房間。同一旅館的住客,將SARS帶至新加坡和加拿大。被感染者去治病時,又將SARS傳給當地的醫生護士。香港、新加坡和加拿大,一旦開始隔離,雖然措施似乎寬鬆,但民眾誠實守法,隔離很有效。而在原發地中國大陸,雖然有人因害怕被隔離而謊報行踪,但措施相對嚴厲,隔離也很有效。誇蒙猜想,如果SARS源起非洲或印度,感染人數會大大超過2003年的八千;死亡人數將遠遠不止2003年的774。
雖然規模如西班牙流感的大瘟疫不太可能再發生,如果隨機地東冒一個,西冒一個,個案間似乎無聯繫,無理可講,也會引起廣泛緊張。畢竟,就算機率很低,如果不幸撞上,個人損失可以是百分之百。所以仍然要小心對待。這裡,誇蒙多年來對SARS所做的親身調查,值得我們參考。
在誇蒙看來,SARS其實也是貿易引起的。不過誇蒙的論述不在哈里森的《傳染病》一書內,或許可作教授的下一個研究課題。廣東是改革開放先發地區。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之後,迷上了吃野味。窮人或許覺得他們發財了,應該很知足了。但富人間仍然要攀比。這在社會學上稱作pecking order——雞群裡公雞們用尖嘴鬥出來的尊卑秩序,這一現像在群居動物裡廣泛存在。吃稀罕野味就成了廣東富人間比比誰的財更大、誰的氣更粗的和平競爭。而且富人間的流行會為其他階層仿效,廣東一時間野味餐館非常興旺。“野味”兩字的拼音,連夸蒙都學會了。
曾在SARS流行期間去廣東調查的香港大學研究人員告訴誇蒙,當時廣東有很多野味市場。市場裡各種籠子,裝著家禽、野狗、果子狸等等,疊放在一起。上層籠子裡,動物的體液和排泄物,淅淅瀝瀝流下來,灑到下層動物身上。於是,被某種蝙蝠咬了之後帶SARS病毒的果子狸,就能很容易地將病毒傳給其他動物,並直接或間接地傳給從事野味生意的人。
SARS之後,廣東野味市場被整頓。但是,上段所述狀況,仍然可能存於其他省份。
即使不吃野味,家禽、家畜也能導致跨種傳染。這次在華東出現的H7N9病毒,比衛生部通報早了幾天,美國專家勞麗·加勒特就根據中國國內媒體的公開報導,猜測病毒是由候鳥帶進來的,再沿路傳染給家禽。加勒特在1994年就寫了《瘟疫將至:失衡世界的新生疾病》(The Coming Plague: Newly Emerging Diseases in a World Out of Balance)一書。這位普利策獎作者,是最早關注跨種傳染的人之一。
我們人類需要吃肉,偶爾也會嚐嚐野味。但是,對生命要有敬畏之心。那位號召“君子遠庖廚”的孟夫子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我們和它們的基因,有太多太多的相通之處。你把它們關在小籠子裡,肢體不得舒展,情緒始終恐慌,皮毛沾滿污穢,這就極大地削弱了它們的免疫系統。於是病毒大量繁殖,稍有變異,就可能跳到你身上,將你當作新寄主。
衛生、人道、乾淨地處置家禽、家畜和野生動物,這是SARS和其他跨種傳染事件教給我們的第一個教訓。如果人類虐殺牠們,即使無力反抗,它們仍然要報復的。
SARS給我們的第二個教訓是信息要透明,要積極與國際合作。據誇蒙說,SARS病毒最先由中國內地的某醫院分離出來。但是,國內當時將SARS統一報導為衣原體引起的“非典型性肺炎”(這一名稱在醫學上是錯誤的,國際上不用),他們不敢公佈成果。結果是香港研究人員第一個將發現SARS病毒的消息通報全球,並為美國研究機構所肯定。如果當時國內與世界衛生組織已有密切合作,治療起來就更能對症下藥。
與國際合作,不但有信息的交換,或許還有物質的資助。越南是被世界衛生組織高度肯定的SARS“考試”模範生。他們與外界配合,得到法國等歐洲國家的人力和器材援助,很快控制了傳染。反面教訓是台灣。台灣當時被排斥在世界衛生組織之外,要到2009年5月,才以觀察者身份參加世界衛生組織的會議。台灣信息不足,過早撤銷隔離,導致SARS二次重來。他們也不像越南那樣,有法國贈送大量特殊口罩,連醫務人員都一時拿不到有效的防護品。
從現在仍在傳播中的這次H7N9病毒感染來看,對於第二條教訓,國內有關機構比十年前有了很大改進。但是,對第一條教訓,如何提高國內家禽、家畜飼養、運輸和宰殺等各環節的衛生狀況,仍然有很多很多事要做。而這一條,是從源頭上控制跨種傳染的關鍵。
誇蒙說,《跨種傳染》這本書的目的,並不是讓讀者更擔憂,而是讓讀者更聰明。我們人類是不可能消滅病毒的。病毒的歷史遠比人類長久,我們人類從誕生第一天起,就與病毒相處。據估計,入侵過人體的病毒,在人類基因組裡留下了十萬DNA碎片,約佔人類遺傳物質的8%。既然還是要和病毒長期相處下去,而且病毒現在可以一瞬間登上飛機遠傳半個地球之外,了解一下《跨種傳染》和貿易在傳播《傳染病》中的作用,真的很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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