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8/2014

胡同裏的台北人

許知遠

在名為Panino Giusto的咖啡店,我遇到邱剛健。

「三個女服務員全部都/有比的女孩子更寬闊和開敞的胸脯/看起來特別的舒適可靠」。如今我在柏克萊讀到他的這首同名詩,卻怎麼也想不起這三個女孩子和她們胸脯。但邱剛健的稀疏頭髮、緩慢語調、莫名的想像力,卻清晰異常。

那是去年的一個春日,我坐在幸福中街的這家咖啡店的床邊曬太陽,他正從鄰桌坐起,準備結賬離去。我們的眼光正好相遇,點頭致意,或許都無所事事,他坐到我對面。他讓我想起某些老華僑,在外漂泊多年,暫居北京以緩鄉愁。

北京的確是他故都。他生於一九四○年的廈門鼓浪嶼,不久隨家人遷居台灣,他說他曾在台大時編輯過一本叫《劇場》的雜誌,在台灣與香港穿梭,編劇、偶爾拍電影,又到了美國…我隨口問他編過哪些劇本,他猶豫一下說,「這兩部你可能聽說過,《地下情》、《胭脂扣》、《阮玲玉》。」

我們的友情就此刻開始。我們時斷時續的見面,喝咖啡、吃水煮牛蛙、在春秀路上短暫的散步。他代表那個我渴望、卻無緣的時代,從六○年代到八○年代,台北與香港經歷一場特別的文藝復興—它既是世界思潮與本土經驗碰撞的結果,也多少緣於用文化表達來抵制政治壓迫與不安。它幾乎是五四運動以來最燦爛的時刻,一代文化英雄也就此誕生。

他對我的這種好奇沒太多共鳴。他可以和我談論他認識的陳映真、劉大任與王家衛,但他對所謂時代精神可沒什麼興趣,他追求的是個人的獨特體驗。所以,當我問起《地下情》、《胭脂扣》與八○年代香港回歸前的焦慮的關係時,他不置可否—他從未這樣想過。在一九八九年夏天聳動香港的大遊行中,他離開隊伍去看樓盤,這或許是投資的好機會。

我們偶爾也談論詩歌與女人,比起電影,這似乎更能擊中他的內心。他喜歡那種極其豔麗的詞句,也試圖從每個女人身上發現性的誘惑。每當此刻,我都內心蕩漾又慌張,被那細微、強烈的感官性誘惑,又焦慮於自身的遲鈍。之於生活,他是個精微的饕餮者,我最多是個收集者。

當我把兩位迷戀香港電影的朋友介紹給他後,或許我們雙方都感到如釋重負。他們三位沉浸在電影與小說的細節裏,我坐在一旁觀看他們的投入。他偶爾抱怨生活之困窘,但他不是那個回到北京安度晚年的老華僑,而要在這裏尋找新機會,他在美國的投資失敗,需要對抗生活的困窘。他熱愛北京城那重疊的歷史,迷戀像引道一樣性感的胡同,但他在香港與台灣錘煉出的感受與技巧,卻在北京蓬勃的影視產業中找不到合適的位置。一些時刻,我看到他在咖啡館裏竭力卻徒勞地與年輕的網路作家探討劇本—投資人相信這樣的小說能吸引觀眾,別和我提那些莎士比亞式的情節。

不過,他從來不是合時宜之人,可能正是這永恆的錯位與焦慮,催生出更強烈的欲望、更敏銳的感受力,即使已七十三歲,他還是一心要拍電影、出版新詩集。

我們的聯繫一度中斷,再知道他的消息時,已是他的去世。我忽然想起去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我們同去見一個朋友,從春秀路走到三里屯時,他突然停下來,氣喘不止、手按住胸口,如今才知他之後不久去做了心臟繞道手術。他早知病情卻拒絕認真醫治,似乎總相信命運該由神秘的力量支配。

我的桌上擺著他送的書,除去他的個人詩集,還有卡瓦菲斯的詩,他喜歡這個希臘人的濃情,還有Gore Vidal的文選,他曾鼓勵成為這樣的作家—描述與評論一切…

(作者為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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