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以「小說家」自居的王聰威(1972-)最近出版了《作家日常》,之中有輕薄的隨筆,也有深刻的讀後心得。無論主題或篇幅,作者都希望能讓讀者「感受到像生菜沙拉般新鮮趣味與日常的溫柔」,但「日常」究竟是什麼呢?
如果仔細探究整本集子,雖然集結自五個不同發表平台,「日常」兩字卻確實串起了這位小說家用以面對生活的精神核心。無論是談作家、談作品、談文壇、談生活或是談工作,王聰威都借給我們一雙清澈而細膩的眼睛,不但剝除了包裹其外的成見或異想,更還原人情樣貌,重現每一顆既堅強又脆弱的心靈。
拿下面具的那一刻
「在進入《聯合文學》工作前,我和文壇的距離很疏遠,只認識袁哲生;進入《聯合文學》工作後,我才真正了解文壇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當時對我衝擊很大。無論是和作家相處,或是觀察不同作家呈現出來的複雜面貌,總之都是全新的體驗。」
由於從商業雜誌跨行擔任文學雜誌編輯,王聰威的觀察勢必比「純文學人」多了一個層次,當然也感受到許多意外的驚喜。一路走來,除了明白文學背後的商業運作機制,作家私底下的樣貌也見了不少,當然更有機會觀察到許多年輕作家屢屢向文壇叩門卻敗下陣來。這些眾生相彷彿文學作品之外的巨大文本,不但誘引小說家一一細讀,也誘引小說家分享訴說。
「Okapi邀請我寫專欄時,我的題目便訂為『作家教我的事』,當然也列了許多國內外的作家。不過後來和許多文壇前輩去西藏旅遊,我才突然驚覺,光是寫身邊這些作家就夠有趣了,根本寫不到外國作家!」
「像是李昂,以前都覺得她是很犀利的女性,然而一起出去旅遊之後,才發現她有非常細膩的一面。」一旦採取了此種視角,所有的經歷都彼此有了呼應。於是王聰威不談「作家」,而是談「人」:人與人、人與作品或人與文壇。總的而言,他談的是所有作家在他面前拿下「面具」的那一瞬刻。
當然,如同商業領域,文學領域也有所謂的江湖與各種風波,然而即便是競相維護自我價值,文學人的錙銖必較也相對可愛,彷彿一場「孩子氣的遊戲」。「我們只能靠著一字一元或一點五元的稿費差別來維護自尊心,不過要是換做科學園區的工程師,大概完全無法理解這種事吧!」王聰威笑著說。
村上前輩,我們畢竟不同呀
由於是出名的村上迷,語言質地與比喻使用也偶有相近之處,因此,就連林文義為《作家日常》推薦時,都特別提到「別於村上而獨有『王聰威體』的不馴美質。」
「現在要說我沒有受到村上影響,那也太矯情了。」對於這樣的類比,王聰威的態度倒也非常坦率。「我欣賞村上的隨筆寫法,所以多少有受到影響;村上不是一個喜歡探索內心的人,這點我也和他一樣。」「不過我和村上最不一樣的地方,是在於寫作經歷帶來的影響。」
村上三十歲就已經寫出在全世界爆紅的《挪威的森林》,後來才開始書寫隨筆;然而王聰威「非小說類」的文章寫作功力卻完全來自商業雜誌的經驗。
「在三十歲左右的階段,我的工作就是在寫大量的文案、採訪稿或報導性質強烈的文章,甚至訪問了超過一百位的藝人或素人。那些文章都必須符合某種特定的需求,所以必須找出『故事』。」「在採訪時,我們需要發掘出『有趣的故事』,或者問一些比較勁爆的問題,好把受訪對象的『平常樣貌』引出來。」
「也就是在採訪的過程中,我認識到『人』可以多有趣。我們不像一般記者只能用幾分鐘『打帶跑』訪談,反而會花更長的時間與對方相處,寫出來的內容也會比較自由、活潑、通俗。」
那麼開始動筆後,一個「人」的「平常樣貌」又該如何用最好的方式呈現呢?「袁哲生教我:不要用文筆成就故事;要用故事成就故事。」畢竟文筆成就自己;故事才能成就他人。
在作家死掉之前……
「生活中的樣貌個個不同。記者書寫一位作家,可以從他的豐功偉業切入,也可以從兩人的交情切入。但無論如何,人不可能永遠活得很深刻,大部分的時間都活在日常之中。」
「就像我,私底下也很愛說疊字。吃飯飯、睡覺覺!」王聰威笑得非常驕傲。
於是在《作家日常》中,王聰威將過往的經驗內化。無論是談論平日看似嚴肅的陳芳明其實笑點很低,或者談論自己因為作品而想與作家陳寧「交朋友」的心情,總之只要有「人」在,王聰威從不吹捧對方的成就,反而短短幾筆就能為對方簡潔速寫出立體樣貌,以及兩人之間清淡雋永的情誼。
「我們從來不真正了解作家,只願意去了解他的文學樣貌,就連拍照就要拍得像是人家已經作古一樣。反而是在面對明星、企業家時,我們才會把他們當成一個『活著的人』來好好對待。」
王聰威也借用了村上愛用的「居酒屋」概念。他把雜文當做朋友喝酒閒聊間的小禮物,不但獻給每位書寫對象,同時幫助讀者藉此理解這些作家。畢竟在作家的文學成就被蓋棺論定之前,在作家彷彿可以飛升到眾人經驗水平線上的同時,他們還得先是一個「人」。
「出自肺腑的謊言」
雖然是專欄文章的集結,但無論主題為何,王聰威似乎不那麼愛談自己的內心世界。「我喜歡有趣的事,但覺得自己不那麼有趣。」他半開玩笑地說。「不過我記得高中時寫了第一篇散文,當時打棒球,把一個朋友的眼鏡打破了,差點害他瞎掉;當時以此為題寫了一篇關於人生轉捩點的文章。」
「大學時也在〈自由副刊〉寫了一陣子散文,但就已經很像小說了。我會把夢境寫進去,或者寫自己一邊凝視簷廊滴下的雨、一邊思念自己和情人之間的距離。」講到這裡,王聰威又尷尬地笑了。「現在想起那些文章,還是覺得好丟臉呀。」
或許是因為小說家性格吧。王聰威還是覺得「『出自肺腑的謊言』比較有趣。」因此,即便不特別想剖析自己,「內心骯髒、汙穢、色情的部分,我還是會談,只是都放在小說裡了。」
所以我們知道了,《作家日常》是一位熟習繁複技巧的小說家的還原技法。他不但還原他人,也還原自己;容許眾人在素淨的文字中與他日常相對。正如同去年才出版的《師身》強調「現實感」,王聰威想知道身為小說家的自己「往旁邊走一步看看會怎麼樣」,而《作家日常》也是類似概念的產物。至於未來,王聰威也還要延續這種概念,繼續書寫充滿「現實感」的小說。
「不過我還不是一位很成熟的小說家。風格不穩定,心情還像大學生。對於什麼題材都躍躍欲試。」彷彿為了展現出自己的「作家日常」,王聰威最後似真又假地苦惱起來。「這樣是不是很難有成就?」
根據《作家日常》所述,陳芳明聽到後一定會哈哈大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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