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2012

王道還:想像力的貧乏

十一月十日星期六,清華大學頒發名譽博士學位給世界知名的黑猩猩行為專家珍古德,表揚她的學術與人文貢獻。這是珍古德在台灣獲得的第三個名譽博士學位,前兩個是靜宜大學、台灣科技大學分別在二○○一、二○○八年贈與的。

統計珍古德獲得的名譽博士學位,不下四十個,大多由美國的大學頒發。即使她的母國(英國)也只有四所大學贈與,與加拿大相同。其他國家如比利時、荷蘭、匈牙利、南非、坦尚尼亞、日本,只有一所大學。德國則有兩所。

可惜我國大學一再頒發名譽學位給珍古德,並沒有提升國人欣賞她的學術成就的能力。這次清華大學在頒授學位典禮上發表的贊辭,除了人云亦云,甚至洩露了莫名其妙的破綻,反映我國即使自命一流大學的學府,學術實力仍然捉襟見肘。國內高等教育的迫切問題,顯然不只是大學數量太多。

其實珍古德的故事,暴露的正是高教體系的盲點。那天在清大,珍古德的答謝詞中有兩個要點,一針見血:她沒讀過大學,沒有受到當時學術規範的束縛,才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為一個黑猩猩社群寫史。

話說一九六○年七月中,珍古德由母親陪伴,抵達東非岡貝黑猩猩保留區(今屬坦尚尼亞),那時她已過完廿六歲生日,只有高職學歷,卻一心逐夢。沒有人想像過觀察黑猩猩可以成為終身事業。珍古德甚至連ethology(動物行為學)這個單字都到一年之後才聽說。

然而四個月後,珍古德就觀察到了兩個科學界從來不知道的事實。一、黑猩猩會獵食其他哺乳類;牠們並不吃素。二、黑猩猩會製做工具,藉以取食。那時科學界已將製造工具當做人之所以為人的條件,因此珍古德無異改寫了人的定義。了不起的成績。不過,那只是因為過去從來沒有人在野外仔細觀察過黑猩猩罷了。

珍古德以無比的耐心、勇氣使黑猩猩接受她的跟監,為西方開創了現代靈長類行為學。但是她最重要的成就,源自她想了解每一個黑猩猩的直覺。她不只記錄客觀的科學資訊:黑猩猩每天花多少時間覓食?牠們吃什麼?每天的作息時間、活動範圍、移動距離?牠們的發育模式、親子關係?她還為每一個黑猩猩立傳。

珍古德證明黑猩猩社群的歷史,涉及社群每一個成員的個性與稟賦、母親與同胞、以及抉擇。她以同理心、想像力深入黑猩猩的動機系統;她描述的黑猩猩都有個性,每個都有獨特的故事。她將田野紀錄編織成我們讀來情緒會隨之起伏的「演義」:社群的命運由所有成員的故事交織而成。

更有趣的是,最新的科學共識一直在為珍古德的直覺做註解。首先是生物化學家在一九六○年代末證明人與黑猩猩來自同一共祖。其次是動物行為學者在一九七○年代承認動物也有人可能理解的意識。珍古德對於黑猩猩心靈的神入,絕非無稽之談。

珍古德用不著大學為她的成就背書。我們也用不著。讀珍古德的黑猩猩演義,以過去廿年國內的政治變化印證,真好看煞人。至於只能湊熱鬧的大學,咱們套句相聲的詞:您就別捱罵了。

(作者是生物人類學者,任職於中研院史語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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