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3/2012

新井一二三:新時代日台文學

十年前獲得了芥川獎的吉田修一,剛問世的新長篇小說《路》,在日本媒體上贏得極高的評價,而這部作品竟是以台日關係為主題的。文學評論家田中和生在十一月底的《每日新聞》文藝時評裡用「理想化的寫實主義」一詞來形容《路》,並說道:「看了這篇小說,我才發覺,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以後出生的『戰後文學』原來已經結束了。否則作品中的一些內容不能成立。《路》之所以帶來全新的感動,無非是這些內容造成的。」

田中說的「這些內容」,指台日兩地人之間包括鄉愁在內的深刻感情交流。作品裡有兩對主人翁:一對是二○○○年代的日本女性春香和台灣男性人豪,另一對則是日治時期台北高校的同學葉山健一和呂耀宗。

廿一世紀的年輕男女,讀大學的時候,曾在台北有過一面之交,後來卻失去聯絡。結果出了社會後,春香來台灣從事高鐵建設工作,人豪則去日本做建築師,十年以後才能再相見。他們之間的感情最初像愛情,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和彼此的成長,倒發展成堅定的友情。

葉山遣返回日本後,六十年都沒去台灣;一個因素是他曾奪去了台籍同學呂耀宗的夢中情人而娶了她,當時還用傲慢的詞語傷害過呂的感情。退休後度孤獨晚年的葉山,碰巧認識人豪,在他的幫助下去台灣見呂耀宗。作品帶來的「全新感動」不是年輕男女之間的愛情成就所致,而是兩個老先生之間的懺悔和寬恕所致。

我在通勤電車上翻開《路》,看到了末尾就忍不住流了幾滴眼淚。吉田修一九六八年出生於長崎,去過多次台灣,顯然對當地的風俗人情很熟悉。在《文學界》雜誌上連載了三年(二○○九~二○一二)的《路》,可以說是日本的年輕一代對《海角七號》的答詩。

儘管如此,看著《路》,我也不時地想起來另一個年輕作家的作品,乃溫又柔在今年八月號的《昴》雜誌上發表的〈往音彼方〉。她是從小在日本長大的台灣人,二○○九年以〈好去好來歌〉獲得了《昴》文學獎。〈往音彼方〉以去台灣東部的紀行形式講述了作者對國籍、語言、歷史等的想法和情感。文中有句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不少日本人對台灣景物天真地說出「好令人懷舊」一類的話,作者對此感到強烈的不滿而寫:「別隨便懷舊」。說的也是。因為令日本人懷念的原因不外是過去的殖民統治,在「戰後文學」的脈絡中是不宜天真披露的。

在《路》裡,我也發現了有幾個句子有政治不正確,抑或宗主國心態之嫌。例如,呂耀宗對葉山說:「我們台灣人善於忘記難過的經驗而談著高興的記憶生活下去。這是跟你們日本人學到的」。再者,春香在台灣「沒有身處異國的感覺」。另外,田中指出來的「理想化的寫實主義」其實也有點殖民主義味道的。

不過,就日本小說的台灣記述而言,它似乎劃了一個時代。過去的日本文學中,有過邱永漢《濁水溪》(一九五四)、丸谷才一《用假嗓子唱君之代》(一九八二)、津島佑子《太過野蠻的》(二○○八)等幾個有關台灣的小說。不過,沒有「戰後文學」包袱的一代作家,撰寫涉及到日台歷史的優秀小說,這確實是第一部了。

(作者為日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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