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五年前,毅然決然遠離一個必須每天以評論為生的角色;不是在學校課堂,而是身置電視夜晚的螢幕,評析時政、月旦人物。相對地,我的容顏、行止、意識幾成全然透明,失去自我所能承擔的可能。最初到最後,以為秉持一份文學之心,關照社會的真情實意,竟也被反挫得身心俱疲,這是愚騃亦是天真。終於,決絕地澈底告別,回歸文學領域。
自我的對決。逐日趕夜,靜美的習詩與激越的小說書寫,竟將我所擅長且持續三十年的散文,暫別了五年光陰。我是雄辯滔滔的評論員還是淨心耽美的散文作者?現實索需和理想追尋永遠是糾葛、撕裂的一種困頓難安的矛盾;面對臺灣社會的粗暴、膚淺、迷惘的氛圍,哪怕頑強如我者,亦是徒然地一無所獲。
幸好,文學不曾離開。時政評論員十年歷煉,彷彿烈日與冰雪相熾,清晰印證人心的詭譎多端,辨識真情與虛矯的面相。如此回首反思,雖說,徒然地一無所獲倒也未必,只是學會往後更要誠實地面對自己。文學幸好還在,習詩與小說之後,我全心重拾久疏的散文。
似乎從年少的風花雪月到中年前期的革命理想直到青春漸逝的歲月悲歡,手記體的敘述方式儘管自成一格,卻是猶若生命一向的跳躍與動盪;如何另尋散文新意,更大的可能?
一九九九年到二○○五年。五部長短不一的小說,就在政爭酷烈的亂世之中逐一完成發表與出版;伴隨著我藉以為生的滔滔雄辯之同時,是在索求一種不甘的生命救贖嗎?其實是毫無藉口的心虛,衷愛的文學自始留情在心。
時政評論員消失,還原散文作者本位。
捫心自問:我是在刻意逃避或者真正試圖遺忘?曾經寄望的政治關懷,竟致夢碎的傷楚,長久夢魘般的糾葛纏繞不去……近年來幾乎半遁世似的潛心書寫和閱讀,究竟是我對生命的抗議或是對文學的敬意?如此決絕,如此斷然。個性一向不喜重複亦不耽溺於從前,求新求變的本質,竟也讓自我半生蒙受幾多蒼涼。
半生文學生涯幾乎就是一生的浮形顯影。
依循近年四書的散文走向,終於明白後中年的生命況味必然在心境與筆觸轉換之間,大環境和自我的對決,是如此之凜冽,難以閃躲。構思很多年的「大散文」也到了必須應諾的時刻,彷彿旅行很久的人,以為歸鄉安頓了,一個曾經許下的大願,卻要你信約完成。
八帖大散文的書寫,像是人生還願;如何以長篇形式而非手記體的分帙,敘說生命深處躊躇久矣的心事。許是自我的私密,許是大環境映照的回應,這些心事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記述留存。最可感的催生者是愛妻郁雯,多年來苦口婆心深意祈勉,遲疑之我始得尋到定向。
試圖描寫史前的臺北盆地、流亡與遷徙、山水情懷、殖民印象、屠殺和禁錮、思想謎結、知識分子、揣臆未來……長篇散文八帖,謂之:「遺事」。深切明白,某些藉之歷史取材可能沉陷於虛實交相的迷障;終究文學的自由與歷史定論時而呈現某種矛盾和猶疑。於是印證、解析在書寫過程中,亦成為擱淺、遲緩的罣礙。自我置身大環境,緲微如大千一芥子,面對人世與歷史,終究必須是文學的誠實。
《遺事八帖》是構思多年,應諾還願的一部長篇散文。我不知道完成之後,未來能否再有更符合理想的新意?關於散文美學的構築。其實揣想未來,只是給自我一向沉鬱之心增添更凝重的負荷;彷彿宿命,猶若修行。
不如視之現階段文學的完成,儀式般地留予遺事。在生命的餘世之年,疑似自我愚癡地書寫下這冊「遺事」之書,多少足堪告慰;在生命沉定和顛躓之間,幸福的認知及其曾經為理想、信念堅持後的幻滅,形成某種糾纏不去的符咒,都因為持續不渝的書寫而得以救贖。
文學借我一生。現實縱然不盡人意,文學雖言孤獨卻是一路走來繁花似錦;副刊、雜誌給予我溫暖的寬容接納,出版機構如:九歌、林白、聯合文學、印刻、爾雅等等,不因我這未能暢銷之書而拒絕承受,這些都是值得深切銘記於心的美好過程。猶若幾近遺忘的三十年前,陳信元、李瑞騰兩兄合組蓬萊出版社,創業第一批書就包括我的散文集:《千手觀音》。那時正當年輕的幼獅文化編輯,善於書法的何傳馨先生為我慎重題字。三十年後已是現任故宮博物院書畫處長,再次幸邀為我這已臨甲子歲月的:《遺事八帖》留予勁逸墨跡;如此相知、惜情,多時未見卻別有奇妙的莫逆於心。
莫逆於心的致意,應及於文學前輩:楊牧和陳芳明還有辭世多年的郭松棻先生。四十年來的文學典範,潛移默化的諸多請益,賦予我風格的誕生,文體的確立。感謝陳維信兄雋筆襄助的訪談文字,讓我彷如臨鏡回照反思昔途;冰雪之寒,火焰之熱,俱是人間好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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