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爾貝婁的小說《雨王亨德森》,寫一個權貴後裔,深入非洲以回應一直湧自內心「我要,我要!」確認自我的召喚,進入蠻荒部落尋找自我的神話之旅,在參與了祈雨、模仿做一頭獅子的夢幻儀式後,他露餡般道白:「像我這樣的人,世界各地都有。」「我是一個富於精神探索的人。我這一代美國人注定要周遊世界以尋找人生的真諦。
大哉言,如那古老預言,「當鐵鳥在天空飛翔,當鐵馬在大地奔馳之時,藏人將像螞蟻一樣流散世界各地。」是當勞作與土地脫鉤後,人力流動的全球化?而「我要」之自由意志或是發於西方哲學的源頭,在於認識自己的存在為何?又為何存在?我來此世是破空一嘆還是如實一擊?
約半年前,我得知兩個八○後的年輕同行,一位去紐西蘭,一位去加拿大,持的是可以合法打工的旅遊簽證,計畫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野放一年。他們點醒我,如此跨國界打工有其年齡門檻,除加拿大放寬到卅五歲,一般以卅歲為上限。若去的是農牧之國,冬天有魚工廠,夏天有奇異果、櫻桃、蘋果、草莓、酪梨的蔬果採收;若去的國度人口老化,則媒合的是餐館、搬家、工地的勞力。
力有粗輕,工分長短,年輕同行這時的身分本質上已是國際移工,任一政府當然本於人盡其用而精準設定勞力來源的最佳年齡範圍。而天下事垂垂老矣,與其說財富不如說資源的分配更加惡化不均,相對的剝削感與掠奪感更加劇烈,對他們二位及其世代,「我要」的亙古召喚的首要夢想或是國界弭除、地球平坦,工作與職場當然絕不等同於上班,出走與自我放逐更是美麗且毫不悲情的人生雞湯,因為這是他們深思長考後的抉擇。
七年前在東海岸的大學城鎮遇見他們,我試探問過,將來寫作、工作兩相折衝的想像,有人率真答:「上班真討厭,能不上最好。」我看著他尚未有雜質的純潔眼光,再次想到陳映真也曾天真地控訴過:「上班是一個大大的騙局,一點點可笑的生活的保障感,折殺多少才人志士啊。」
我回想自己因為駑鈍順從一般人生的進程加入然而不算長的職場生涯,時時心不在焉,陷在那其實絲毫不可笑的生活保障感與明知自己所要卻踟躕不前的困局,惱怒自己的不能當下徹底,痛恨自己的遲緩,然而儘管牛步地與時間、自己的時間並轡且戰且走,現在回頭張望並盡可能忠實寫下這一系列,雖然不得不反芻那些厭憎可鄙同可悲可愛的,才了解那是無可迴避、不可揀擇的必經過程,我或可模仿《葛萊齊拉》的負心漢說:「我走過了。」內在或精神的探索不必然得搭上鐵鳥去到異國他鄉才算數。我愛佩孔子自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希望這不是另一種的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
小津安二郎一九五六年的電影《早春》,令人訝異這次他鏡頭專注的是一群彼時摩登東京的白領,但他讓臥病榻榻米的同事說出臨終之言,想起早上尖峰時間趕搭車,乘電梯,進入辦公室,「我為公司感到自豪,初次見到公司大樓是在畢業旅行,當時正是黃昏,所有的窗亮著燈,對我來說好像到了外國,此後這大樓成為我的夢想。」
那真心的言語可是夢中之夢?我慚惶對那體制空間沒有餘情,拒絕期望,我毋寧更是個叛逃者,自始至終像透過放大鏡看病理切片的觀看一切。唯有在年輕同行給我的電子信讀到這一行,我才看到救贖的光。「我很厭倦辦公室待在電腦前的工作。我有感受到勞動是人類應有的生活方式,那樣才會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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