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y Wood
阿拉斯加州阿尼亞查克國家紀念碑及保護區去年一年的遊客只有19人。
十幾年來,我一直為美國領土最被忽視的一塊土地而深深着迷——一塊我從未見過,而你也許從未聽過的土地,阿尼亞查克國家紀念碑及保護區(Aniakchak National Monument and Preserve)。阿尼亞查克公園位於阿拉斯加州,是美國401座國家公園中遊客最少的一個。去年造訪阿尼亞查克公園的遊客只有19人,這個數字讓榜單上的倒數第二、訪客533人的加州芝加哥港海軍彈藥庫國家紀念碑公園(Port Chicago Naval Magazine National Memorial)顯得如此擁擠。
當然,我痴迷阿尼亞查克公園的原因是那裡的自然環境——一個早年噴發過的大型火山口,狀如俄勒岡州的火山口湖,裡面有許多橙黃色的溫泉,以及一個三文魚產卵地的湖泊。那種三文魚吃起來有火山礦物質的味道,每年夏天,棕熊們從2000英尺高的火山壁的洞穴爬出來,盡享這些三文魚的美味。
H.D.R. composite photo by Roy Wood
在這張照片中,攝影師使用三種不同的快門速度,在阿尼亞查克國家紀念碑及保護區拍了三張不同的照片,然後用電腦軟件將它們合成一張。
但我痴迷那個地方的另一個原因是別處都有但那裡缺失的東西:擁擠的人群。阿尼亞查克公園位於安克雷奇(Anchorage)西南350英里的位置,阿留申群島(Aleutian Islands)與北美大陸的接口。阿留申群島是北美大陸甩向俄羅斯堪察加半島的一條冰冷的鞭子。一個旅行裝備商曾對我說,美國其他地方的天氣很大程度上都由這個區域決定。即使在夏天都會有大雨沖刷紀念碑,沙沙作響的柳枝下常有牙齒碩大的肉食動物出沒,視野中看不到任何巡邏人員或土著的溫尼貝戈印第安人。這就是我對此地念念不忘的原因。
假期的時候,那麼多人都隨大流直奔拉斯維加斯、南海灘或美國最受歡迎的大煙山國家公園(Great Smoky Mountains National Park)——去年有將近970萬遊客手持叉勺在那裡爭搶公園的野餐桌。我永遠無法理解這些人的思維。有幾天假期的時候,我會直接飛到與他們相反的方向,遠離人山人海的地方。這並不是說我喜歡不知名的目的地。不是的,我只是喜歡深度旅行,越荒蕪的地方越好。我對曼哈頓並不反感。在西雅圖的酒吧和波士頓的郊區,我也遇到不少有趣的人,落基山脈的高山滑雪小鎮也一樣。但如果讓我去那些空曠之地、廢棄之地、那些清風穿過黃松樹林的群山,我會立刻感到一陣輕微的戰慄擊穿我的手指並直通脊椎。
因某些緣故,近期我對美國的未來有許多不滿。但有一件事讓我對它仍抱有希望,那就是,美國仍有不少被遺忘的角落可以讓我們逃進去,探索並享受它們的寧靜。我在腦子裡為自己想去的逃逸之地建了一個名單。有時我會把它拿出來,細細品味它們奇怪的名字:布魯諾河(The Bruneau River)、阿布薩羅卡嶺(The Absarokas)、熊牙山(The Beartooths)、瓦拉瓦山(The Wallowas)、帕瑟頓荒原(Pasayten)、吉拉荒原(Gila Wilderness)、阿佛德沙漠(Alvord Desert)、冷凍山脊、燒靴河和香煙泉(Freezeout Ridge and Burnt Boot Creek and Cigarette Springs)、阿尼亞查克公園。
我仍記得自己發現地圖上那片白色與我靈魂相通的那一天。彼時我25歲,在郊區長大。那天我正駕車首次遊覽美國西部。10月底的天氣,我穿過美國東部,又穿過中部大平原。到達落基山脈的時候,我放慢油門,拿出卷了角的蘭德麥克納利地圖,開始探索那片標註為「美景之路」的綿延的茵綠。隨着它們在濃綠的國家森林中蜿蜒前行,我體驗了一段由安肯帕格里(Uncompahgre)、雅姆帕(Yampa)、尤因塔(Uinta)等陌生地名串成的奇幻旅程,感覺自己手中拿着的簡直是一張藏寶圖。快到猶他州乾旱的城市維爾諾(Vernal, Utah)時,眼前的路標寫着另一個名字——弗萊明峽谷國家休閑區(Flaming Gorge National Recreation Area)。我轉彎,接着又一個轉彎,最後我那身負重擔、傷痕纍纍的大眾車終於走入一條顛簸而破爛的泥路。
那天空氣清冷,但陽光不錯。駕車的時候我將車窗搖了下來,不在乎吹入車內的冷風和灰塵,黃昏的雲朵在濃密的鼠尾草叢投下多變的陰影。一群羚羊從草叢中跑過,趕超了我和我的舊大眾車。「它們張開嘴巴,」格雷特爾·埃利希(Gretel Ehrlich)在《狂野的慰藉》(The Solace of Open Spaces)中這樣寫道,「彷彿在暢飲着無盡的空間。」然後道路忽然結束了,止步於沙漠中的一片水域。那就是弗萊明峽谷水庫(Flaming Gorge Reservoir),一座座小山像蒸汽船一樣漂在水面,將氣象萬千的雲朵迅速推開,朝着懷俄明州的方向涌去。沙漠之光逐漸暗了下來,勁風在水面拍出聲響。我站在那裡,孤獨一人,孤獨到如果汽車拋錨的話幾天都不會被人發現,但我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
從那以後,只要有時間我就想辦法探訪那些偏遠之地。我並不是一個孤僻的人。我經常與三兩個好友同行,遼闊的鄉野有一種迅速拉近你所選擇的旅伴之間感情的功能。這些旅行都由一種未說出的假設來指導:旅行是否難忘,與到達以後手機的信號強度成反比。保持疏離狀態,與作家愛德華·艾比(Edward Abbey,一個貪戀孤獨的怪人)所說的「過度溝通」保持一定距離,是我旅行中的最愛。
那個假設很有道理。我騎着山地單車,在海拔11000英尺的山坡爬行,沿着高峻而狂野的科羅拉多小道(Colorado Trail)從君王隘口(Monarch Pass)一直到達泰勒瑞德(Telluride)。我用熱切的眼睛觀察山脈如何互相交織錯落,小溪如何衝下山去尋找其他溪流,然後一起奔流並最終變成江河。
我和幾個朋友從主幹道走出幾英里,到愛達荷州的弗蘭克·丘奇—不歸河荒原(Frank Church-River of No Return Wilderness)去體驗慵懶的漂流之旅。在三文魚河(Salmon River)的米德福克(Middle Fork),我們將飢餓的三文魚從水中一條條拖出,直到我們拿釣竿的胳膊累得酸痛無比。然後,我們將胳膊放入營地旁邊的溫泉,一邊泡湯一邊暢飲啤酒,天上的星光也因沒有城市照明的干擾而格外明亮。
在俄勒岡、愛達荷和內華達三州的交界處氣候乾燥,風沙瀰漫。我和幾名死忠的沙漠愛好者沿着奧維西峽谷地區(Owyhee canyonlands)連續徒步數日。那裡的風光非常壯觀,本應該劃為國家公園的,但至今仍然保留着不為人知的狀態,畫在岩石上的箭頭路標彷彿由當地獵人昨天剛剛刻上。
的確,諸如此類的目的地很難到達。但這只能再次驗證之前的手機理論:如果一個地方難以到達,我們就會覺得那裡的風景格外美妙。
我們比之前所有時代都更需要這種遙遠和疏離。當今社會,我們在一個擁擠的星球摩肩接踵。我們與車流作戰。我們擠在辦公室里。我們在已故作家戴維·福士特·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所說的「完全噪音」中淪陷。也許對你來說,這種摩登生活也讓人備感壓力。如果你像我一樣,就必須遠離這一切才能拋開俗世的諸多煩擾。在遠離塵囂的地方,世界逐漸縮小,最後只剩下「萬事萬物最簡單的本質:斧頭、木頭、火焰和平底鍋」,正如約翰·格雷夫斯(John Graves)在《向一條河道別》(Goodbye to a River)里說的那樣。這本1960年代出版的著作記錄了他在得克薩斯州布拉索斯河(Brazos River)一次為期三周的木船之旅。格雷夫斯還說,不要認為只有苦行僧才能品味這些簡單的事物。「有些時候,與就着啤酒大口吞吃牛肉和湯糰的胖子或身材豐滿、揉捏大腿的金髮壯漢比起來,你更像一個感官主義者……你拋開那些膚淺的感受,只留下的少數幾種感受,也因此更加敏銳更加強壯。」
同時,我承認這種孤僻的生活也必然與恐懼緊密相隨。幾年前,我和幾個朋友在阿拉斯加州一個度假村體驗了幾天釣魚之旅。度假木屋位於科爾多瓦市(Cordova)郊銅河三角洲(Copper River Delta)馬丁湖(Martin Lake)旁邊的森林裡,只能坐飛機到達。我至今仍記得那個下午,我們正站在湖裡將巨大的紅點鮭魚拖上岸。我忽然發現岸上一隻碩大的棕熊正盯着我們,似乎在思忖我們是否值得它費力捕捉。這隻棕熊留下的腳印比咖啡罐還大,它咻咻的鼻息貫穿了我們整晚的睡夢。沒有哪種刺激能像獲悉自己不再處於食物鏈頂層那樣,讓我們的後頸忽然升起觸電般的刺痛。
格雷特爾·埃利希曾這樣描述懷俄明州她所熱愛的荒涼裂谷:「它那徹底的無動於衷讓我震驚。」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們付出許多時間,試圖讓自己變得偉大。但在無邊的荒野中,我們可以再次向渺小臣服,並在風景中找到一個適合我們的位置。在那裡,那一無所有的地方能給我們帶來最多的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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