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6/2015

記憶

王丹

納博科夫(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1899-1977)在〈一封永遠也寄不到俄國的信〉中說過:「一切都將逝去,但我的快樂將永存。存在於對街燈潮濕的記憶中,存在於下降到運河的石頭台階上,存在於翩翩起舞的夫婦的笑臉上,存在於一切上帝慷慨地環繞我們的寂寞的東西上。」這是我看過的,關於記憶的最美的一段文字。在這段文字中,記憶以「存在」的面目出現,呈現出「生活」這一有關記憶的主要內涵,並以詩歌一般的節奏畫出記憶在生活中走過的軌跡。

這段文字簡樸但是令人動容,正如記憶本身。很多宏大的場面,其實我們不可能一一存入記憶的檔案;或者說,那樣的關於時代,關於重大事件的記憶,其實即使庫存在我們的記憶抽屜裡,也是跟鐵門一樣冷冰冰的存在,我們當然珍惜,但是不會有融化一般的感動。我們面對這樣的記憶,會有不同的情緒,感歎或者悲傷,憤怒或者遺憾,這些情緒端端正正地樹立在那裡,像一棵沒有表情的參天大樹,那就是歷史。那不是記憶。

而真正美麗的記憶,包裹在普通的,瑣碎的生活中,正如納博科夫所描寫的那些日常的碎片。就如同我至今還偶爾會想起遙遠的年代的某一天,在慵懶的下午的圖書室內,看到一幅插圖導引出來的內心的一些激動和嚮往。那時我初中,十幾歲的慘綠年齡。有一些只有在那種年齡才會有的莫名的惆悵,這樣的惆悵在那天的午後的陽光的照射下,彷彿把時間定格在一幀照片的黑白色的背景上。這就是記憶:它溫暖而鬆散,靜靜地躺在那裡,並不引人注目,但是偶爾想起,內心無比踏實。

真正的記憶,是個人的。即使是與他們有關,也是因為這樣的他者,與我們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也是因為從對他者的回憶中,我們看到了自己走過的或者蜿蜒或者崎嶇的道路。真正的記憶,也很難與人分享吧,因為這樣的記憶與我們個人任性的感受緊密連接在一起,而感受,尤其是歷經了時間磨礪之後的那些殘留下來的感受,已經細微到只有我們自己才能品味。所有公開的述說,只能引起歧義和誤會,引起紛雜的聯想和不必要的抗拒,我們其實是與自己的記憶一路走來,證明著自己的存在的。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每個人都在囤積記憶,都在豐富自己的庫存。記憶因此是一門藝術,關係到我們的未來。當有那麼一天,我們終於老去,咀嚼記憶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這時候,我們拉開抽屜,一件件把玩不同質地,不同顏色,不同款式的記憶,就像王家衛在他的電影中不厭其煩地展現的舊時代的旗袍一樣,各種各樣的記憶,就是我們盤點人生的帳目。因此,現在我們如何選擇,我們保留什麼,我們放棄什麼,就成為重要的功課,必須早一點動手準備。

這些記憶,有文字,有照片;或者是一首歌曲,或者是一幅油畫,或者根本什麼也不是,只是一種瞬間的情緒,但是來自過去的暗影。這些記憶,讓我們橫跨在時間和空間的橋梁上,俯視自己曾經珍惜過的歲月。它們簡單樸素,字跡鮮明,線條清晰。它們,會決定著我們,完成人生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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