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明珠
一篇篇小文章,彷彿村上自己作的小曲子。
村上的隨筆,
怎麼讀都OK。
一口氣讀完,也不累。
每天睡前,讀三五頁,睡得更舒坦。
隨便翻開一頁,重讀,照樣新鮮,越嚼越有滋味。
像喝酒「隨意」一樣,絕不勉強。
寫的人自由,讀的人輕鬆。
感覺不一樣,
卻有互動和共鳴。
村上的小說,常常有令人讀不懂的地方。確實有些地方很深,像謎一樣。像走進森林一樣。他自己也說,寫長篇小說,像往自己內心深處挖井那樣,從意識挖到潛意識。有非常陰暗,讓人看不清,連他自己都不懂的地方。
然而村上的隨筆,卻非常明朗、非常輕鬆、幽默。如果說讀他的長篇會覺得累,那麼讀他的隨筆卻令人肩膀放鬆,不禁會心微笑。
他寫小說時,可以說耗費極大的心力和體力,因為要維持專注的力量需要耗費很大的體力,因此他開始跑馬拉松鍛鍊身體。每寫一部長篇就像擠牙膏那樣,把自己的所有能量擠出來,擠到最後一滴。因此寫完就像掏空了般。必須休養一段時間。而在這休養期間,他並沒有閒著,他會一邊寫寫短篇小說、遊記、隨筆,一邊自然地醞釀下一部長篇。
因此每兩三年,或三五年一個循環,短篇、隨筆、長篇,短篇、隨筆、長篇,形成一定的寫作節奏。這種輕、重的交替,對作者是一種心情上的調劑,也是精神上的平衡。同樣對讀者來說,也可以成為閱讀上心情緊張和放鬆的調劑和平衡。
村上作品一路讀來可以發現,有些長篇是從短篇發展延伸而來的。例如《挪威的森林》是從〈螢火蟲〉發展出來的。《1Q84》則是從《遇見100%的女孩》延伸出來的。《發條鳥年代記》是從《麵包店再襲擊》短篇集中的〈發條鳥與星期二的女人們〉發展出來的。對照長篇,重讀短篇,或反過來,常常會有一些不同的感覺,或新奇的發現。
如果說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是村上在說故事。那麼隨筆則可以說像「村上和讀者聊天」般。天南地北,親切而隨意的閒聊。
《村上收音機》和《村上朝日堂》系列便是典型村上隨筆的代表作。
不過,同樣的是隨筆,同樣是在雜誌上連載過,但《村上收音機》和《村上朝日堂》又有一些不同。如何不同呢?因為連載的地方不同,讀者群不同,村上對話的對象不同,語氣自然也有一點不同。
相對於《村上朝日堂》系列,是在《週刊朝日》、或其他雜誌連載的,讀者群男女都有,比較中性。甚至是以男性為主。而《村上收音機》則是在《anan雜誌》連載的,讀者多半以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女性為主,因此村上執筆時的心境可能比較溫柔。另外搭配的插畫家,《村上朝日堂》系列都是和安西水丸搭配。《村上收音機》則是和大橋步搭配。相對於安西水丸是男性,大橋步則是女性。
《村上收音機》這個系列,三本都是從《anan雜誌》連載一年份的文章集結成冊的。第一冊出版於2001年。十年後重新在《anan雜誌》連載。一年後集結出版,這次是一連繼續兩年,2011年、2012年集結出版成第二集、第三集。可見是寫完《1Q84》這部村上生平最長的長篇之後,他給自己破例特別放長假,真正無拘無束地輕鬆寫的。
書中提到很多人質疑,難得在雜誌上連載的村上,為什麼會答應《anan雜誌》編輯的邀稿?村上在書中並沒有明說。事實上,二十幾年前我最早看到村上春樹的名字,也是從《anan雜誌》的書評欄看到的,而且不止一次。因此,我想村上或許也帶有念舊和感恩的心情,特別為《anan雜誌》寫稿的吧。
也有很多人會問,為什麼是由大橋步配插畫的?村上提到他高中時經常讀的雜誌《平凡Punch》的封面,就是大橋步畫的,因此他對大橋步早就感到敬佩了。
大橋步的名字猛一看或許有人以為是男性,其實她是女士。多摩美術大學油畫系剛畢業,就被平凡出版社重用,從1964年《平凡Punch》男性週刊5月11日創刊號,到1971年的12月27日的390號為止,一直負責封面畫的設計。因此,在插畫界可是名字響噹噹的前輩高手。
散文或隨筆,最能感受一個作家的個性和喜好。
讀村上的隨筆,更能感受到村上春樹這個人。
讀村上的文章,感覺他把所有的框框都拆除。是個澈底喜歡自由的人。字裡行間流露坦誠的偏愛和不愛。讀他的隨筆,最能直接感受到他與眾不同的獨特個性。
確實文如其人,人如其文。
村上春樹跟別人多麼不同,都反映在文章中對人、對事、對物的反應,我們本來以為微不足道的東西、不重要的東西,經過他一提一寫,完全變得意義不同凡響。
他可以說是個十分堅持、十分固執的人。他要用的字,和不用的字,截然分明,他不喜歡的字,絕對不用。
他有層出不窮、突發奇想的許多怪點子,他有莫名其妙的小怪癖,他有隨時好奇,隨地發現新東西的靈敏嗅覺。
他觀察細微,分析深入,看人看事,會從出乎意料之外的不同角度切入,總能看到獨到的,未被別人看過的一面。讀他的隨筆,絕對不會感到無聊,經常趣味橫生。
一會兒像用顯微鏡看蟲子,忽而抽離飛開,像飛鳥般飛得高高的,再用望遠鏡回看地上。
他喜歡開敞篷車,他說一抬頭就可以看天空。在等紅綠燈的時候,看一下雲,等的時間就不覺得無聊了。
讀他的隨筆,像打翻一盒拼圖碎片,隨他異想天開,然後開始拼拼湊湊。
他說「沒有意外性,就沒有樂趣。」
村上是個非常會「作文」的人。他的文章讀起來好像忽東忽西,飄忽不定。其實理路清晰,揮灑自如,非常高明。
無論他是不是個天才,他後天的努力,更值得敬佩。
他的父母親都是國文老師。這是不容忽視的事實。他的父親是高中的國文老師。母親在生了他以後就辭掉工作,專心照顧他。
從《1Q84》中深繪里可以把《平家物語》背得滾瓜爛熟,可以推測村上自己也可以倒背如流《平家物語》。
村上春樹和村上龍的對談中,就提到過自己父母都是國文老師。小時候父親就要他讀日本的古典名著。他腦子裡現在還記得《徒然草》、《枕草子》、《平家物語》。餐桌的話題是《萬葉集》。
可見,從小父母就把他的國文基礎打好了。
他初中時,父親送他一個電晶體收音機。他開始聽收音機播出的西洋歌曲。高中以後聽了很多西洋搖滾音樂。和古典音樂。
十五歲時他第一次聽爵士樂的現場演奏。從此愛上爵士樂的自由氣氛和獨特節奏。
他成長的地方,神戶是個國際港都,經常有各國船隻來往進出,因此他的第一本短篇書名叫做《開往中國的慢船》。
外國船員看過的英文小說,在舊書店可以便宜買到,他高中開始就讀了很多美國的當代小說。
因此村上的文體,自然而然帶有濃厚的爵士音樂節奏和美式英語的語感。
高中畢業後考上早稻田大學的戲劇系。
大學時代遇上反對日美安保條約的學生運動,在罷課、打工之餘,看了很多電影,也在早大戲劇博物館讀了很多劇本。因此後來他的小說描寫方式也受電影影響很深。蒙太奇意識流式的跳接,電影的運鏡、剪接手法,也無形中融入他的文字裡。
大學沒畢業就結婚,開起爵士音樂咖啡廳。到了二十九歲,去看棒球賽時突然想寫小說。
處女作,《聽風的歌》一鳴驚人,獲得群像新人獎。第一句:
「所謂完美的文章並不存在……」
一開始就顯示出他對「文章」的執著。
他跟村上龍的對談中提到,「我喜歡從一個單字,開始創造什麼。像《1973年的彈珠玩具》,首先想寫關於彈珠的小說。於是從彈珠的題目開始,那麼再給它加上一個年號。就用《1973年的彈珠玩具》來寫吧。
書名有了,但故事還完全沒有。就從這個單字開始寫。我非常喜歡這樣。」
《聽風的歌》第一章中,村上就寫過,哈得費爾關於好文章這樣寫過。
「寫文章這種作業,是對無法改變的自己,與包圍著自己的事物之間的距離,做一個確認。必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
三十年後《1Q84》第四章中,天吾說「寫小說時,我用語言把我周圍的風景,轉換成對我比較自然的樣子。也就是重新改造。藉由這樣做,來確認我這個人是確實存在這個世界的。」
身為一個作家,他對寫文章這件事,對自己和環境的態度,三十年幾乎沒有改變。
村上對音樂的熱愛處處反映在文章中,他寫道「我小時候學過鋼琴,所以看到樂譜就能彈簡單的曲子……我腦子裡,常常可以感覺到有自己的音樂般的東西,很強、很豐富地像漩渦般轉著,那樣的東西有沒有辦法轉變成文章形式?我的文章是從這樣的想法中出發的。」
讀他的文章,尤其隨筆,就像聽音樂般舒服。
本文作者簡介
賴明珠
1947年生於台灣苗栗。中興大學農經系畢業。日本千葉大學園藝學部碩士。從事廣告企劃撰文,開始精選日本文學作品翻譯,包括村上春樹著作多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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