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做個局外人

黃麗群 熱忱，熱血，熱情，熱中，熱門，熱心，熱鬧，能避則避，沒有罪惡感。地球已經過燒，涼一點也好。 　首先你得彆扭。「彆扭」兩個字乍看是「曲曲折折水，重重疊疊山」，其實裡面藏了一種筆直，讓我想起一根擰歪的迴紋針。合不起，搭不上，雖說落在懂得的人手裡也可能有大用，開鎖，防身；但抵著皮膚時又難免戳戳的不安靜，一如彆扭總是附加無法解釋的神經質心理，例如我深恨與人討論作品與工作（我疑心許多寫作者都如此），永遠記得一個譬喻：「你早上吃了隻好（或壞）雞蛋，也不會想找出那隻下蛋的母雞」；又例如，懶得費心爭取理解，壞一點時趁機絆倒那些誤解。我記得自己一上高中就鎮日遲到，讀課外書，成績不好，不參加任何班級活動，都是太無聊小事，但高一那中年女導師屢屢找我談話。有次問：「妳媽媽是做什麼的？」「我不知道，她說她在打雜。」她眼神變了，但我清靜了好長時間：對於都會區白衣黑裙自我感覺良好的女校高中國文教師而言，這完全合理，打雜母親，單親家庭，出個破少年是天經地義，她妥貼了，不再追求解釋。直到某日再度把我叫進辦公室，面有困惑與祥雲：「今天我請你媽媽到學校來了。你為什麼騙我說媽媽在打雜呢？」我嗤地一笑：「她自己說的，她說每天都在幫老闆打雜，我怎麼知道。她的職業是什麼很重要嗎？」對方沒有回答。 　扯遠了。然後你需要害羞。忸怩，結巴，不直視對方眼睛，這是壞劇本裡寫的害羞。我在自己身上領會的反而是那些自然而然，行雲流水，面不改色，看上去麵衣好堅強，但底下是豆腐。豆腐在抖，豆腐要散，而麵衣一咬就喀啦啦碎了。真正害羞到極點的人可能顯得比誰都活潑：若不如此，如何遮掩心中指爪的刨抓與尖叫？道理近似老陰換少陽的變爻。某些友人很難想像我是最近三、五年才被工作逼成一個貌似大方的社會人，只有出差時露尾巴：各國同業共桌用餐場合，之於八面玲瓏者，是完美如蜘蛛牽絲的編織人脈機會；之於我，則是整晚微笑不發一語如蠶嚼葉的結繭時間。人與人，實在沒有那麼多好說。沒有。那些過場的用來塗抹人間鋸齒的每句人工奶油話在空氣震盪一次，我就感到血管多堵一層，魂魄剝落一層。你不知道假裝在乎是件多煩人的事。 　以及冷淡。熱忱，熱血，熱情，熱中，熱門，熱心，熱鬧，能避則避，沒有罪惡感。地球已經過燒，涼一點也好。我疲於應付人情，如果是個電池人偶大概可以走幾萬步，跳幾千下，不斷眨眼一百年，但是假笑只需三次就沒電。電容量太小。因此也從來只願把力氣費在接近喜歡的人事而走避不喜歡的宛如蛾子奔向光。這其實是件你以為容易但總是太難的事，因為社會事正確操作方式是往熱的地方去，但也因如此，或許我走過撞牆的路，落過死局的子，可是，我從不後悔：人後悔真正原因並非結果不如意，卻是因為當初做了一個深知自己違心的決定。 　然後，就能成功做一個局外之人了。便也無所謂十厄勢或幽玄勢，千層寶格勢或雲起成霞勢。不覺得意，也不以為恥。或許有志長者或社會賢達或富貴中人天天搖頭抱怨：為何此代青年多發頹唐之語？為何堂堂博士要去賣雞排？但局外的人們不爭取他們蓋章，懶費時間解釋。其實，世情到了真正纏亂不解的殘局時刻，常是那些不長眼的局外人一不小心踩過去，打翻它。大人先生們，歷史一向是這樣的，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