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眼光打量“舊”時代

“新”眼光打量“舊”時代
英國《金融時報》專欄作家 老愚

《新華字典》附錄的《我國歷代紀元簡表》最後一行為：“中華民國1912—1949”，在框外收場的是一行特別標註的字：“中華人民共和國1949年10月1日成立”。如此一來，“中華民國”就被消滅了。孩子們只知道那邊有個“台灣省”。但你如何向學生講述1971年在聯合國大會上從“中華民國”手裡“奪回”常任理事國席位的光榮歷史？又如何描述台灣的政治制度？

“舊時”“舊時代”是《新華字典》解釋一些蘊含文化傳統的字的發語詞，意即新時代不該有也不應有的東西，聊以備錄罷了。對“新”“舊”二字的解釋，很能看出其極端自負的毛氏世界觀：破舊立新，開天闢地，歷史從自己的槍口下開始。

【舊】跟新相對：過去的，過時的。舊腦筋，舊社會。——不好的，死去的。《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釋義則曰：“舊者對新之稱。就世界而言，今為新，古為舊；就器物而言，歷年少者為新，歷年多者為舊；就人事而言，則以宜今為新，宜古不宜今為舊。故凡不宜於今者統謂之舊。”一比可知高下。


【新】跟舊相對：性質上改變得更好的，使變成新的。新社會，新文藝。——好的，新生的。《說文解字》曰“取木也”，《康熙字典》曰：“初也”。

非此即彼，是毛澤東中國的標準思維方式。通過製造對立和矛盾為“革命”張目，由此確立自我的絕對真理地位，眾生便只有匍匐膜拜的份兒了。

具體而言，可分這麽幾類：

【叩頭】一種舊時代的禮節。

【拜】：過去表示敬意的禮節：對拜，叩拜，跪拜。……

——不解釋禮俗的方式，僅以一句話搪塞過去。讀者知道有這麽一回事即可，不必懂得如何行禮，更何況，新時代也不需要舊禮節。

【主】舊社會占有奴隸或雇傭僕役的人：奴隸主，主僕。——相當於新時代的“領導”“老大”。

【僕從】舊時指跟隨在身邊的僕人。——缺“主人”。

【儒】舊時指讀書的人。——儒為何意？不告訴你。

【貞】舊禮教中指女子不改嫁或不失身：貞女，貞節。——舊禮教何意？不承認有人類共同的禮儀和道德規範。

【窯子】舊指妓院。——窯子為何就是妓院？等於什麽也沒說。

【官】舊時稱屬於國家的：官辦、官款。——那時的“國家”是什麽意思？

【劊子手】舊指執行斬行的人。——今天執行槍決的人又該叫什麽呢？

【聖人】舊時稱具有最高智慧和道德的人。——如今沒有了？不需要了？……

——似乎解釋明白了，但又含混不清。讀者還是不知道確指。

【職】舊時公文用語，下屬對上司的自稱：職奉命前往。

【休】舊社會丈夫把妻子趕回娘家，斷絕夫妻關系：休書，休妻。

【夫子】舊時尊稱老師或學者；舊時妻稱丈夫。

【嬤嬤】舊時稱奶媽為嬤嬤。

【艷】舊時指關於愛情方面的：艷情，艷史。……

——這一類非常清楚。

《新華字典》還有一種習慣用語，叫“迷信”或“迷信的人”——用來指稱唯物主義者不承認的精神界，如：

【冥】迷信的人稱人死以後進入的世界。

【命】迷信的人認為生來就註定的貧富、壽數等：算命，命該如此。

【鬼】迷信的人以為人死後有靈魂，叫鬼：妖魔鬼怪，鬼話，鬼胎。

【魂】迷信的人指能離開肉體而存在的精神：魂不附體，神魂顛倒。

【魄】迷信指依附形體而存在的精神：失魂落魄。……

——“迷信”一詞貶義畢現，稚嫩的讀者自然會對這些精神現象持質疑和蔑視態度。這也是編者希望達到的效果。

最有意思的發現是，男女生殖器二字竟然有不為人知的沉浮。

在1962年7月修訂重排本第三版里，有“屌”“屄”二字，解釋也是相當簡潔和準確的：【屌】：陽物；【屄】：陰戶。這二字到了1971年的文革版里同時消失了，一直到2010年版才悄然恢復，釋義卻令人愕然：【屌】：男子陰莖的俗稱——其他動物的呢？這似乎很保險，但對《新華字典》的編者而言，他們照樣無法面對這樣的句子：“奧巴馬根本沒屌你！”此“屌”決非實物，乃一指代詞也，意味不把某人某國當回事。更滑稽的是，若言之鑿鑿“屌”為人專屬，又如何解讀一首當代蘇北民謠：“窮吃肉，富吃草，領導乾部專吃屌”。採風的學者稱：當地各級官員熱衷於壯陽，一家宰驢的生意極好，而且提供的是整套——即鞭丸俱在，且全須全影。【屄】：女子陰道口的俗稱——常識性錯誤。原本準確的字義，活生生被歪曲了！對這個錯誤，編者似乎沒有任何不安，最新版《新華字典》至今還高踞新華書店暢銷書排行榜前十名。

“新”與“舊”原本非對立之物，新中有舊，舊中含新，新新舊舊舊舊新新，此時舊不如新，彼時新不如舊。標榜新時代的，固然可以蠱惑人心於一時，但最後倒被舊時代恥笑了，因為新的東西最怕時間這把砍刀。當我們在1999年末仰望新世紀時，何時會想到糊里糊塗又被新領袖帶回了舊世界，這才是一場魔幻式的“中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