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2/2015

傷心菩薩

張錯

那是一個闇暗幽冥的大房間,入夜後,坐在落地窗旁黑色靠背椅的老婦人心情,享受黑暗的溫暖多過白天光亮灑照的太陽。她的身分,隱藏躲避要比目標顯著來得容易容身,更可閃避攻擊。房間電視是永遠開著,因為重聽,音量不小,但也無礙,房門永遠關著,隔了一條轉折的長廊,一個大客廳,聲線不會傳出去,放在衣物內的樟腦氣味也不會滲透出去。一個老婦人留在老世界的回憶,混淆著過去悲喜劇的因果真相,幸福與不幸,是命,不是命,總分不清。目光呆板看著螢幕聲色光影,人物燈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是一個混亂世界,誰對誰錯,有理沒理,無法去理解梳理,只好等待,等待命運帶入下一步,是什麼?也不知是什麼?預設什麼?預防什麼?時過境遷,人隨境轉,已經不是日軍共軍兵臨城下收拾細軟夤夜走難的世紀了。現在敵人是年齡的衰老,力不從心的身體,無處容身的困惑,無人傾訴的苦楚。鬥爭不是明刀明槍,而是暗箭冷弦,酷漠無情,虛親偽情,生活現實,年老體弱,處處捉襟見肘,動彈不得。

她終於擺脫沉重負擔,瀟灑揮別,一去不回。那是高貴拒絕,不論富貴貧賤,人自有與生俱來的尊嚴,不屈服,不低頭,不折腰,不哀求,不為所動,生無所戀,死何足惜?她是世間最勇敢的女人,她的勇毅成為我步入老年的典範。

亦因如此,每次進入那房間有一種異樣感覺,曾經追述過有次在這坐冥想,有靈體降臨,溫馨圓滿。這種經驗不是第一次,廿多年前在南加大初授《金剛經》,用的是與《六祖壇經》合譯成一冊的英譯本,在陽光普照的書房把《金剛經》原文逐字抄錄在英譯書楣上,每次抄寫,均來異香滿室,那是熟悉的檀香木氣味,自幼看到母親把小節香木斫成幼枝,在小香爐內焚燃,闔上透孔爐蓋,熏出氤香,香氣襲人,縹緲不散,迥異於一般信香。抄經時所聞到的香氣,確實就是燃燒的檀木香氣。此為千真萬確之事,這種異象,僅止於抄《金剛經》期間,待抄錄其他,香氣即不再來。曾與永芸師父提及此事,是否天龍八部抑或諸天羅漢加持?師父當時開示,已記不清楚,但肯定此為異象。母親逝後,曾發願抄寫《金剛經》,香氣亦不見來。

本是個不容易相信靈異的人,怪力亂神,有如夫子,子不語。但卻信輪迴轉世,看似矛盾,實則不然。母子兩人一歿一存,歿者逝,一去不回,存者思,難捨能捨,終是不捨,此恨綿綿,總想再見一面,然塵歸塵,土歸土,永別就是不再相見。本性卻是個癡心漢子,因果循環,所謂將來,亦不過操諸於現在。六道輪迴,今生不知來世,再尋再認,自有一番妙悟,不可思議。

母子情深又如何解釋?許多似曾相識的過往,今世種種,熟悉與陌生,莫非前定?有人一見如故,投緣相契,恍如舊識。有人雖無過犯,面目可憎,話不投機,半句也多,拂袖而去,殊不足惜。

母子同心,不只天性,應是舊緣牽扯。情深義重,亦是新緣未了,苦海孤筏,兩人乘風破浪,同舟一命。惜今生為人子,生性木訥,重行不重言,許多感恩,不喜放在口頭,而重力行,應了一句老話,子欲養而親不在。到頭來,一切歸諸遺憾。人心隔肚皮,當年親妹逝世,母親頓失倚靠,未屆百日,竟有人開口強索米飯錢,直像《閱微草堂筆記》內狼子野心,小狼與家犬豢養多年,性亦頗馴,主人幾已忘其為狼,狼野心曲意取巧逢迎,「陽為親昵,陰懷不測,不過遁逸耳,信不誣哉!」

記得當夜怒闖其家,拍桌痛斥,真欲「殺之取其革」,當時狼子尚張牙舞爪,色厲內荏,一邊移動腳步,遠離攻擊,一手潛執手機,隨時呼喊報警,說時遲,那時快,飯廳燈火驀然急速閃爍,明暗交織凡數次,隨後「啪」的一聲,燈泡立即熄滅。三魂七魄,有如陰陽二電,陽魂陰魄,天人感應,並非來自拍桌呼喚,應是來自亡魂相應。

昔者往矣,依然執妄,卻望能與母親魂魄相會。燈火閃爍,無濟於事,終是妄想。執妄就是沉迷,早晚遙向母親請安,敬如在。肉身擁有八識的前六識,眼耳鼻舌身意,皆是假相,有身得識,無身無識。所謂天眼,即非眼識,名之為天,實是神識,泯然澄靜,入靜得神,以神控意,有意無意,有神無神,虛豁清淨,遂入幽玄之境,上窮碧落。初臨境象,眉心一點亮光射出,東開鴻濛,西窮窅冥,全是白描山水世界,峻嶺巖壁,魅影飄忽,詭譎戾狠。久後漸有色彩,幃幔帳蓬,草原大漠,村莊田野,然均空無一人。想來根基尚淺,意識經常迴轉,剎那一不在意,又回肉身意識,眼前種種,盡是凡間滾滾紅塵,身在塵網,不折不扣一個網中人,應了靜安居士〈浣溪紗〉句子,「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母親始終不見,也不來入夢。久後若有所悟,指月未望月,自以為是個醒者,原來大夢未覺的愚人,心想再見到的母親如今只是記憶的載體,並非靈體,或早已轉生,為欲界天人,色界天人,無色界天人,總之已經人天兩隔,不復相見。

母親長年供奉觀世音菩薩,朝念觀世音,暮念觀世音,念念從心起,念念不離心。自母走後,經常持咒觀想,觀自在菩薩,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偈頌內的「念彼觀音力」有如私塾背誦,早已聆聽嫻熟。母親也喜〈大悲咒〉,據云觀世音菩薩聽了此咒後,即由初地菩薩升至第八地的不動地菩薩果位,心生歡喜發出誓願:「設我當來之世能利樂一切眾生者,令我即時身生千手千眼具足。」如此發願後,果真頓時身生千手千眼。

京都三十三間堂1001座十一面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全部絲柏檜木刻雕像,中尊的國寶觀音佛像是鐮倉佛像大師湛慶八十二歲時雕作,那時大師人生的體驗,經驗的累積,生命的領悟,盡情在十一面目四十手臂的雕像表露無遺。此大菩薩法相莊嚴,既不喜,也不悲,看似喜,亦似悲,好像在說,眾生平等,無有恐怖,我一直都在。

觀音菩薩瓔珞蔽體,持淨水瓶,或站或半趺跏坐,或千手,或十一面,或三十三面,慈目低垂,唇邊含笑,悲憫俯視眾生,以觀作聞,聆看世間諸音,這是眾生觀想的觀世音菩提薩埵。然而我的觀想,覺得菩薩應兩面相,因觀世間苦,感同身受,傷痕累累,無一完膚,創口流血,此愈彼裂,無有休止。是以菩薩亦可形相悲苦,如大迦葉尊者修的苦行。眾生生死流轉,虛妄執著,眾生苦,我亦苦,眾生樂,我亦樂,如無眾生,何來菩薩?此種悲憫奉獻,亦唯有傷心二字可以比擬。

另一面觀音菩薩形相應是歡喜微笑,世間諸般圓融,功德圓滿,歡喜讚嘆,患病的人康復了,分離的人團聚了,沉迷的人覺醒了,含冤的人清白了。那是洛陽龍門盧舍那大佛的形象,褒衣博帶,結跏趺坐,有六朝風,陽光普照,帶來世間一種溫暖舒適希望與自在。山西大同華嚴寺有一尊露齒微笑菩薩,此寺建於遼金,藏經的薄伽教藏殿始建於遼重熙七年(1038),是當今保留下來的遼末建築,因為利用減柱法,闊廣實用,有唐代簡樸厚重建築風格。殿內佛壇放置29尊遼代塑雕,有十尊十方菩薩彩塑,面如滿月,豐潤完滿,法相莊嚴,纓絡蔽體,冠蓋軒昂,或站或坐,或合什,或持印,或聆聽,或沉思,分別代表東西南北十方全面方向的傾注聆聽。其中一座合掌微笑菩薩,跣足站在蓮台,垂目俯首露齒微笑,充滿喜悅親切,令人感動之餘,產生親近慈愛之心,這也是觀想的神妙。

人世苦多於樂,滅苦斷集,談何容易?人身紅塵四合,煙雲相連,有親情,有友情,有愛情,有子女情,有俠情,有義氣,有不平心,有義憤心,有奉獻心,有使命心,有壯志,有慈悲,方才明白觀音菩薩各分千手千面。至於孰喜孰悲,卻難分軒輊,遠遠望去,如果沒有聲音,笑臉與哭臉其實沒有太大分別。

能體察世情悲喜纖毫莫過於芥川龍之介名著〈手絹〉短篇,一個東京帝國法科教授,要與學生同步追求在戲劇藝術方面的知識,拿起一本斯特林堡的《編劇法》閱讀,不知所云,心思漫漶,放下書本,看到懸在廊下的岐阜燈籠,想起當年與喜愛東洋藝術的美籍太太一起購買。正在胡思亂想,一個中年母親來訪,告知法科學生兒子逝世的消息,並且感謝教授對兒子生前的關懷照顧。這婦人平靜謙恭,言行舉止,一點也看不出在描述自己兒子的死,眼睛也沒有眼淚,聲音沒有激動,甚至嘴角還浮著微笑。不管什麼人看到這種情況,一定會以為婦人在閒話家常。教授也自納悶,想著大概個人感受不同吧,然而說時遲,那時快,教授的團扇啪的一聲自手中滑落,落在婦人腳旁,教授俯身撿拾,目光無意落在婦人膝蓋,看到一雙握著手絹的手,「在激烈地顫抖著,一邊可能在顫抖,另一邊可能是強烈抑制感情的激越,緊緊握著的手絹,差點沒有撕裂了吧」。

「婦人雖然臉上浮現著微笑,但全身都已在哭泣了」。教授態度轉變為崇敬,表達了他衷心的慰問,婦人微低著頭,明朗的臉孔仍然充滿微笑,說道,「感謝,但今後不管怎樣說,人是回不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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