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
今年,鄧麗君六十歲。過世多年後,機場商店醒目擺著鄧麗君精選金曲,她成為聯繫著兩岸感情乃至整個華人世界感情的人物。
符號意義上,她死了,隨著人們擷取所需。在台灣在大陸,一齣血濃於水的團圓劇裡,有趣地是,兩岸在她身上找到相反的意涵。
在台灣,從「梅花」到「中華民國頌」,愛國敬軍,她始終代表某種相對簡單的國族感情。打開各種大百科,跳進眼裡的總是「愛國歌手」、「永遠的軍中情人」。大陸人喜歡她,卻與以上一套大論述恰巧相反,慵懶的小資情調讓人背離那一度不允許個人情感的中國。小鄧歌聲中有對溫婉情性的渴望,恰似歌詞中喜與樂的小城生活,似真似幻,流露對集權社會的厭棄。
幸抑或不幸?聲名愈大盛,她的真實人生愈被空洞化。其實鄧麗君後期,外在的形象與她自己選擇的人生走向產生極大的落差,不只落差,甚至是衝突。眾人為她訂製好的曲譜中,當時她種種顯現自我的舉動,包括異國年輕男人陪伴在側,都屬於尷尬的不協調音。
反過來看,為什麼鄧麗君遠走異鄉,還愈走愈遠,也因為乖巧走紅的藝界人生,給了及早被定型的她一條極窄的路。
嗲氣的定調,被視為女性溫婉的原型,那是鄧麗君生前的框限。由於這框限,外界看童星出身的她,總用看待女性最傳統的方式。相對於鳳迷於鳳飛飛,或者台灣人對江蕙、香港人對梅艷芳的理解,以及後輩女歌手林憶蓮張惠妹等的寬廣多姿,鄧麗君歌曲中值得注意的階段性,包括裝飾音的隱沒、她創意的自主介入等,始終沒有被充分討論。
將她的真實人生展開,才發現聲音中更豐富的層次,例如她唱「我只在乎你」含著情人曠缺,卻也有「是否遇到另一人」的自問自答(具現代感,「蘇打綠」才會翻唱)。尤其美空雲雀那首「川流不息」,當年鄧麗君詮釋下,人生行路的意境盡在其中,那是追尋不遂亦不放棄的奮進。少了小調的甜美,像她最後一張專輯,動人尤在音質的清明如水。而她確實愈來愈淡泊,譬如在香港赤柱家居,常是對著電視,一個人吃飯。她有意避開家人,也避開周圍的壓力。
可惜這一切戛然而止,我們猜不出,遠離繁華後,鄧麗君的歌聲能不能走出條新路?在濕氣重的異地,有些胖有些老,最後的身邊伴侶保羅封口後,她人生存著許多待解的謎團。
我們大可揣測,鄧麗君種種不肯媚俗的努力,事關娃娃音的甜膩怎麼轉型,也事關她在歲月獨行中尋找自我。其實,與擅會的、熟悉的、別人加的窠臼決絕說「不」,那是每位藝術創作者的生命挑戰。其中險阻逢生,成敗只有一線!告別舊日之我,頭也不回逆著走,她仍在攀爬與別人期待不一樣的藝術高峰。
無奈的是鄧麗君沒有活下來,針對她音樂中的線索,後世也未出現完整而新意的詮釋。至今提起,無論「你怎麼說」的幽怨嬌嗔、「何日君再來」的情衷自抑、「路邊野花不要採」的嗲聲叮嚀,小調旋律裡,男人的存在被極大化,一曲又一曲,重彈對女性內心世界最傳統的錯認!
要不以簡化的國族情感框限她,要不以失真的性別角色虛構她,時代變了,對鄧麗君的認識若沒有進境,那麼,盛名與真實的她無關,覆著青天白日旗的棺木裡,是隻釘在繡花架上的死蝴蝶。
(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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