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2013

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探尋歷史的開端

紐約時報
田方萌

在政治科學領域,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是與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齊名的大牌學者。他二十年前提出的“歷史終結論”同亨氏的“文明衝突論”一道成為後冷戰時期的兩大論題。2010年是福山學術生涯的又一個轉折點。在華盛頓居住十多年後,他回到了以前工作過的加州,受聘於斯坦福大學。當年四月底,喬治·梅森大學為福山舉行告別晚宴。我在那裡見到了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饒有興趣地問他正在進行什麼研究,福山答道:“我在寫一本關於人類政治秩序發展的書。”

兩年半後,一本近六百頁的巨著擺上我的案頭,這便是福山新作《政治秩序的起源》(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的上卷本。此書可謂近年來西方社會科學界的重大成果,福山為宣傳它也不遺餘力,去年秋季還跑到北京大學舉辦新書研討會。2012年10月《政治秩序的起源》中文版一經推出,很快成為中國學界的熱點話題,坊間也有不少書評介紹。最近我在杭州開會,遇到一位浙江大學的政治學者,當我提及此書,他便道:“似乎人人都在讀它,我還有令我好奇的是,這位宣稱歷史終結的學者為什麼要回頭探究歷史的本源?英劇《都鐸王朝》(The Tudors)片頭有段意味深長的話,有人譯為:“君閱汗青已通史,終局筆亦疏;韶華崢嶸風塵掩,回首覓當初。(You think you know a story, but you only know how it ends. To get the heart of the story, you have to get back to the beginning.)”福山也與此相似。他並不是因為對未來無可言說,才轉頭埋入故紙堆的,他曾出版過《我們的後人類未來》(Our Posthuman Future) 一書,預測生物技術如何影響人類的發展趨勢;作為美國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福山近年一直在關注阿富汗等脆弱國家的政權建設問題,並於2004年推出專著《國家構建》(State-Building)。但他發現已有的政治理論很難有力地解釋這些國家的失敗案例,需要進一步追根溯源。出於對現實的強烈關懷,而非純粹的史學興趣,福山才回到了歷史的起點。

亨廷頓與福山亦師亦友,很多人卻以為兩人是論敵,其實“歷史終結”與“文明衝突”並不必然相悖。兩者都承認意識形態的終結,只不過對其後果判斷不同。亨氏更看重分裂的一面,福山則強調和諧的一面。就政治學的研究路徑而言,亨氏和福山的師承關係非常明顯——福山坦陳《政治秩序的起源》接續了亨氏經典之作《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這本書成於冷戰高潮的1968年,打破了西方學界對發展中國家的許多成見;即使今天讀來,我仍常常折服於亨氏的洞見。如福山在書中所言:“一個國家可以具有高度的政治機構化而不必是民主的——這樣的想法在當時震驚了許多人,卻加強了亨廷頓關於政治秩序和民主並不一定相互依存,甚至可能為相左的目的運作的觀點。”

《政治秩序的起源》也不是一本西方民主制度的發展史。福山將人類有史以來的政治秩序分解為三項要素:國家政權、獨立法治和責任政府。現代民主不見得會推動前兩項要素的發展,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有些新興民主國家有選舉而無治理能力。出於對政權建設的強調,《政治秩序的起源》開篇即從中國如何建立官僚制帝國講起,一語未提古希臘的城邦制度,可謂與西方史學傳統大異其趣。去年年底福山在接受《財經》雜誌的一次訪談中,指出秦代中國創造了世界上第一個馬克思·韋伯意義上的現代國家,即統一和理性化的中央官僚政府,它“比羅馬的公共行政機構更為系統化,中國人口中受統一規則管轄的比例也遠遠超過羅馬。”

承認中國對人類政治文明的巨大貢獻,並不意味着中華民族先天就比其他民族更富有組織性或紀律性。同已故的美國學者查理斯·蒂利(Charles Tilly)一樣,福山相信“戰爭造就國家”,他認為正是血雨腥風的戰國時代推動了中國的政治現代化。由於政治現代化早於獨立宗教權威的出現——後者正是歐洲法治傳統的根源,“強政權弱法治”一直是華夏政治史的主要特色。很多西方學者也因此認為中國政治過於“早熟”。

《政治秩序的起源》一書的時間跨度從史前時代到法國大革命,地域跨度從拉丁美洲到東亞諸國。很少有人能觸及如此廣闊的時空範圍,更少有人能深入分析每一時空的重大事件。當然,福山的研究建立在龐大的二手文獻基礎上,《政治秩序的起源》對史料的運用可能不如英國歷史學家芬納(S.E. Finer)的《統治史》(The History of Government)等史學著作。借用唐代史家劉知幾的話來說,福山兼具“史才”和“史識”,“史學”的功底稍遜一籌。然而,作為社會科學家,他的學術興趣主要在借史實構建政治理論,以歷史終結者的角度觀察歷史的演進。

塞繆爾·亨廷頓的《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新版是由福山作序,序言中他指出該書“也許是最後一次構築政治變遷大構架理論的嚴肅嘗試”。這裡使用“也許”一詞,多少透露出作者超越恩師亨廷頓的學術雄心。由於亨廷頓這本書主要關注現代史上的政治發展,我們要等到福山推出《政治秩序的起源》的下卷本,才能知道他是否在巨人肩膀上看得更深遠。我相信福山會青出於藍,因為他的學術視野在某些方面比亨氏更為宏大,例如,他曾經認真探討信息與核武技術是否可能推翻歷史終結論,而亨廷頓在著述中幾乎沒有談及信息技術的巨大影響。

電影《大話西遊》有句台詞:“我猜中了開頭,卻猜不中這結局。”2006年,福山的成名作《歷史的終結與最後一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得以再版,該書序言有力回應了對“終結論”的種種質疑和批評,福山自認為猜中了結局。現在他也嘗試着猜中開頭,那些關心人類命運的讀者,不妨先看看《政治秩序的起源》,再思考一下福山兩頭都猜中的勝算有幾分。


田方萌是書評人,在北京師範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任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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