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2013

阿潑:憂鬱的邊界

「旅行所能帶給我們的所謂逃避,除了讓我們面對我們歷史裡面比較不幸的那面外,還能提供些什麼呢?我們偉大的西方文明創造這麼多我們現在享受的神奇事物,但在創造這些神奇事物的同時,也免不了製造相應的病象出來。」 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在《憂鬱的熱帶》當中書寫了他的旅行和田野紀事,他批評了所謂的旅行文學,卻也反思旅行所見:「我們在世界各地旅行,最先看到的是我們自己的垃圾,丟擲在人類的臉面上。」

《憂鬱的熱帶》這本書瀰漫著濃重的悲觀主義,感嘆著全球化帶來的問題,而許多族群文化也因而慢慢消失、溶解。法國的戰後情緒和故事,也影響著李維史陀,所以他又說:「旅行,那些塞滿各種夢幻似的許諾,如魔術一般的箱子,再也無法提供什麼未經變造破壞過的寶藏了。一個四處擴伸、興奮過度的文明,把海洋的沉默擊破,再也無法還原了。」

二次大戰後,許多非西方文化從帝國的靴子底冒了出來,許多著名人類學家都在此刻大展拳腳,成為這些族群文化的見證者,他們的田野地都在帝國邊陲,而這些地方的人們在被殖民多年後,聲音慢慢浮現,世界的多元性也才躍然在人們的見聞中。當然,這樣的異文化或許暫時像個舞台上的丑角一般,被媒體扭曲呈現,但人類學家的工作就是去哪裡,召喚出一群人、一種文化。這是人類學家旅行的必要。

我第一次在發展中國家自助旅行,是進入人類所之前的暑假。那是九一一發生快滿一年之際,當時文明衝突論仍不斷被討論著,杭亭頓談「全球化和文明衝突論」與薩依德的「東方主義」像是對立一般辯論著,但國家和國家、區域和區域的爭鬥,不會因此越辯越明,我也因而感到悲觀,雖不覺得重拾書本就能帶來解答,但至少遁入研究中,可以躲避塵世。

我在讀研究所期間,學到了邊界理論(boundary),這似乎解釋了族群紛爭何以不停發生在你我周邊。社會人類學家巴斯(Fredrik Barth)認為,族群界線的維繫可讓一個族群團體和其他群體分開來,並使該族群延續下去,而任何族群團體的內涵和文化素材是明顯存在著的,換句話說,和血統、地理、親族、語言等等看似原生且根本的族群分別方法比起來,源於文化和歷史記憶的群體意識,才是族群自我認同和延續的原因;然而,標示界線的文化特徵會改變,群體的文化特質也會被轉化,甚至群體的組織形式也會被改變,但只要持續將群體成員和外人二分,就可以繼續標示出這個延續性的特質,並探究變動中的文化形式和內容。再更白話地說,只要區分「自我」和「他者」的界線維繫著,那麼這個族群團體就會繼續存在下去。

這不禁讓人想到小時候,我們總和鄰座同學在書桌上畫線,彼此警告:「不可以跨線!」我們各自守著自己的勢力範圍,但偶爾仍會偷偷將鉛筆盒挪過去一點、書包推過去一點,或利用手肘「偷跨」,也會在對方稍微侵犯領域時大叫:「你跨過線了!」就像瞪仇人一樣,狠狠瞪對方一眼。

很多時候,「國家」是區分你我的那條界線,但國家和國界,能解釋你我的差別和爭鬥嗎?希臘電影大師安哲羅普洛斯在電影《鸛鳥踟躕》中,藉著一位電視台記者亞歷山大到希臘邊境採訪,引出了邊界的問題──阿爾巴尼亞和希臘的邊界線是一道由紅白藍三個顏色畫成的線,駐守邊防的上校對亞歷山大說,「跨過這條線,你要不就是出了國,要不就是死亡了。」因為對面警衛持著機關槍,隨時可以格斃私自越境的人。兩岸的軍隊,隨時都要防止對面的人過來,但兩岸的人卻透過河流分享彼此的音樂,甚至舉辦一場隔岸對望的婚禮──這對新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參加婚禮的人是同個村子的人,但國界一畫,各自屬於不同國家,連結婚都要靠想像。

然而,跨越國界了又如何呢?可能也面臨死亡,但也可能活著到達另一個國家。順利活著逃到希臘的難民,都在希臘邊境小鎮聚集著,他們以為逃離戰禍,卻又遇上了「死亡邊界」──看到一樁因族群衝突而起的謀殺,上校無奈的說,「我根本弄不明白,人們越境而來,只為找到自由。這是上帝的棄地,世界變得很小。沒有人搞清楚是不是基督徒和穆斯林的衝突,還是庫爾德人和土耳其人的衝突,還是革命者與投機分子的衝突。他們在這裡稱作投機分子。」在難民營裡大家都沉默活著,因為不同信仰和民族差異讓他們之間衝突一觸即發,他們每天都避免碰觸到族群和生死界線,否則可能又會遇上死亡。

「他們好不容易逃出邊界,又遇上邊界。」

邊界,是無所不在的,就像我們的影子一樣。身分邊界就是我們的影子。

身分邊線是不斷變動著的,要確定「我是誰」,往往都需要先知道「我不是誰」。而這些故事往往都從旅行或移動開始。旅行或是移動(移民或移工),是一種改變原本狀態的行為,它強迫你離開原來的位子、接觸生活範圍之外的人群,因為變化,感官格外敏銳。而跨越國界的旅行,更會讓人意識到國家和自己的關係──畢竟,得帶著一本合法申請的護照,而那證明你具有自由跨越國境的身分,你得拿著這本護照去宣告你是誰。

而我,就在國界裡裡外外擺盪了十餘年後,生成了這麼一本關於邊界、身分和認同的書。

「揹著人類學旅行」構築了我的智性世界,我不曾想像自己投身枯燥的學術研究工作,實在難以妄稱是個人類學家,但學術訓練卻琢磨了我尖銳的稜角,讓我敏感於所有街頭巷尾的訊息和口語動作,對每一個相遇毫無防備,打開感官接受每一個異文化的刺激,去傾聽而後真正理解這些庶民的小感嘆,其實都能拉出來一段大敘事。每個人類,每個生命,每個生活,都由微觀構成,關注這些微觀,那些宏觀敘事才能真正發生意義。

當我對全球化乃至於文明衝突感到疑惑時,這些旅途中聽到的故事,給了我不少反饋。請恕我再次引用《憂鬱的熱帶》:「人類學家自己是人類的一分子,可是他想從一個非常高遠的觀點去研究和評斷人類,那個觀點必須高遠到使他可以忽視一個個別社會、個別文明的特殊情境的程度。他生活和工作的情境,使他不得不遠離自己的社群一段又一段長久的時間;由於曾經經歷如此全面性、如此突然的環境改變,使他染上一種長久不癒的無根性;最後,他沒有辦法在任何地方覺得適得其所;置身家鄉,他在心理上已成殘廢。」李維史陀這段話說明了,為什麼我總是想離開台灣,離開熟悉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到不遠的他方旅行,我總覺得,在那裡,我才能知道自己是誰,才知道故鄉的位置。

我所去的這些國家,都和台灣有著類似的文化和歷史,包含宗教、米食還有語言,甚至是移民、殖民和日軍入侵等等印記。可惜的是,當許多台商前進東南亞經商,而許多東南亞的人民嫁來台灣或在此工作,原本應該互有交流相互認識,但彼此之間卻仍像陌生人一般,有著莫名所以的隔閡、防備或緊張。明明他們離我們很近,我們卻不了解他們,但如果我們不了解這些鄰近國家,我們又怎麼認識自己呢?我開始意識到對這些國家在我們的認知中竟如此蒼白貧乏。

當我累積越多次旅行、學習越多語言,才了解這些國家和台灣有或近或遠的關係,也才知道台北的古地名有許多甚至是菲律賓文(Tagalog)和馬來文,甚至那些國家發生的大大小小歷史事件,也影響了台灣。這些故事和相互影響,反反覆覆出現在我的所見所聞中,形成一個共振的頻率,擊打著我,我突然了解,越是怯於認識他人,越是會複製偏見和仇恨言論,也越是加強心裡的邊界,衝突自然就存在了。

就在越南「邊界的誤會」發生後幾年,我在台北聽到類似的故事:一位申請來師大學中文的越南人,剛來台灣還沒拿到學生證,當他和一位在台大讀書的馬來西亞人同在一家餐廳打工時,卻被惡意舉報為「大陸偷渡客」,兩個人都被抓到警察局盤問。那時,警察明顯善待擁有台大學生證的馬來西亞華人朋友,卻對語言不通的越南人極不友善,最後,不僅將他關了起來,還遣返回國。

當這位馬來西亞朋友說起這段經歷時,熟悉感油然而生,我立刻想起那段不分青紅皂白就被逼得在越南文件上簽名的經歷,於是也能同理那位越南朋友有口難言的屈辱。當我們對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異鄉人包持著懷疑或者偏見時,難道不需要想想自己在異鄉時能否忍受同樣的眼光?很簡單的同理心而已。

即使區分你我他的這種邊界,並不可能在心理消除,但我們可以讓這些邊界不那麼霸道的存在,可以允許它暫時消融,所以,請試著讓自己跨出國界、跨越歷史和心理的邊界,認識其他國家、其他族群、其他原以為不同的人,那麼你很快就會發現,他們就是我們,我們也會是他們,然後,我們才會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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