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2013

以人文經濟學開啟新啟蒙運動

英國經金融時報
演講者:中國經濟學家、人文經濟學會理事 張維迎
本文是張維迎2012年12月29日在人文經濟學會成立典禮上的講話。人文經濟學會由經濟學家茅於軾先生發起於2012年7月,旨在推廣人文經濟學,促進人文經濟學的研究、交流與應用。

我在三十年前第一次見到茅老師,他就給我講數理經濟學,今天他給大家講人文經濟學。我不想太細評論他的觀點,因為他的好多觀點我都很贊同。有時候,他的好多觀點,包括在座聽眾不一定聽得特別明白。但從我三十年的跟茅老師交往的經驗來看,他的好多觀點非常深刻,有些是自己悟出來的,不是借鑒別人的東西,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一點。

我把茅老師講人文經濟學和發起人文經濟學會理解為中國新的啟蒙運動的開始。經濟學是研究什麽的?茅老師越來越走向人文經濟學以後,我感到經濟學是研究人與人之間怎麽更好地合作。當然這也不是什麽新問題,人類有史以來都在探討這個。從思想角度看,人類有兩個500年對這個問題的貢獻最大,當然了,這遠遠超出了我們經濟學範疇。第一個500年就是公元前500年開始的所謂軸心時代,從孔子到耶穌,那個時代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都出現了偉大的思想家。另一個500年是從14世紀的文藝復興到18世紀的啟蒙運動。

第一個500年,先知研究人怎麽更好合作、怎麽幸福,更多強調心,強調怎麽改造人的心。第二個500年換了一個角度,強調人的行為,這是一個革命性的變化。第一個500年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都出現了偉大的人物,但是很遺憾,第二個500年東方沒有貢獻,或者有,但是跟西方的套路不一樣,我們沒有走向理性、自由、民主這樣的層面。
我們看一下,在100多年前中國就開始啟蒙,非常遺憾,100年前特別是20世紀20年代以後啟蒙就中斷了。我感覺對於西方啟蒙時代的一些思想,今天中國人的瞭解比100年前的中國人少得多,包括政治家也一樣,好比慈禧太後對憲政的理解就比現在很多人深刻。她說為什麽要搞預備立憲?她說這是普世價值,如果中國不搞預備立憲,全世界人不把我們當正常的國家看。

我希望人文經濟學會的成立是中國新的啟蒙運動的開始。其實我們在三十年前就開啟過一次,但是也就幾年時間就被中斷了,從此以後沒有了。今年領導換屆,預示中國有新的啟蒙時代。

我覺得人類進步就是少數、可以數得出來的幾十個思想家創造的。在過去200多年,對人類進步最大的是關於市場的理念,它的力量推動社會進步。亞當·斯密不是經濟學家,它是倫理哲學家。過去認為一個人乾事為了自己肯定是壞事,亞當·斯密第一個系統證明一個人追求自身目的可以為社會帶來價值,這就是我們講的“看不見的手”的價值。

這里我要特別強調一下,亞當·斯密1759年出版《道德情操論》,被一些人認為和亞當·斯密1776年出版的《國富論》不一樣,甚至相反的。我們要真正理解道德情操是什麽東西,才能更好地理解為什麽亞當-斯密如此強調市場經濟,市場經濟怎麽使一個人的利己之心變成利人之行,然後導致人類的合作,給我們人類帶來共同的進步。


亞當·斯密特別強調同情心,人無論多麽自私,天性當中都有關心他人的一面,看到別人生活得快樂,自己也會感到愉悅。亞當·斯密還講同情心是以自我中心為基礎,以自我為中心不一定是自私的。亞當·斯密講的例子就是,人最同情的是自己,其次同情和你生活在一塊的兄弟姐妹、兒女父母,離你距離越遠同情心越弱。

他特別舉了一個例子:設想一下假如中華帝國數億人被一場地震所吞沒,遠在歐洲的一個富人、一個企業家會有什麽感覺?他可能感覺悲傷、憐憫,他不能忍受數億人突然間沒了,但是做完這些事以後他該做生意還是做生意,晚上睡覺還是正常。但是同樣一個人,如果想到明天早上手指頭會被人剁掉,他可能一晚上都沒法入睡。

所以亞當·斯密認為人類進步需要好多人協作,而一個人窮盡一生也交不了幾個朋友,人類隨時隨地需要別人幫助,但是僅僅靠仁慈是根本不行的。所以他有名的一句話是說:“我們每天所需要的食物,不是出自於廚師、釀酒師或麵包師的仁慈,而是出於他們的自利,我們不要討論他們的人道,而是要討論他們的自愛,不是對他們講我們需要什麽,而是要講什麽對他們好。”

我想這是人類最偉大的思想。200年之後證明這樣的思想仍然是我們人類為了幸福、更好地合作必須堅守的思想。我們中國現在改革出現很多問題,某種程度上是因為我們沒有理解什麽是真正的市場。當然像亞當·斯密這麽偉大的思想家,中國的古人2000多年前就有,像我的陝西老鄉司馬遷在《貨殖列傳》裡面就講到過。當然了,它不是嚴謹的科學論述,但他講到了基本的自由競爭如何導致財富的增加。
茅老師剛才講得非常透,我們經濟學走到數理經濟學的時候,把物質財富當成人類幸福的唯一度量,這個是錯誤的。人類有好多需要,包括自由的需要。自由是人類最基本的需要。任何政府處罰一個人的時候,就是剝奪他的自由,由此可見自由是多麽寶貴。只有市場才能保護自由,當然也只有自由才能保證市場。其實自由和市場完全是一回事。也只有市場,能夠我們讓每個人獨立,讓我們有自尊,茅老師剛才講的貨幣可以買到一切,包含著這樣的意思。

經濟學也受到好多人文學科的誤解,所以今天這兩個放在一塊蠻有意思。因為人文學者大部分都會對經濟學家不齒,經常會諷刺經濟學家。我要特別談到一點,理性人或者說自利人這個假設是多麽的重要,有些人看到社會的道德墮落,就說你們經濟學家作這樣的假設,就讓人自私,所以社會就變成了這樣,這是完全錯誤的。經濟學家的這個自私假設,是為了更好推進人類的合作。事實上證明也是這樣。凡是按照亞當·斯密的思想搞市場經濟的國家,人的合作精神就高,道德水準就高,凡是不按照亞當-斯密的理念、不搞市場經濟國家,人的合作精神就比較差,道德水準就比較低。比如中國和美國,就再顯然不過。

人類好多的災難,為什麽好人不乾好事?我認為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們把人假定得太好了,結果我們都變成壞人,反倒如果我們都把人假定為壞人的話也可能都變成好人。看看我們的皇帝,我們過去假定皇帝是聖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如果早就假定皇帝是自私的,他有自己的利益,政府官員也是貪婪的,那麽我們早就走進民主制度了,那我們就不至於經歷這麽多災難,包括文革災難、大躍進的災難。我們搞市場經濟,不可能有大躍進,不可能吃大鍋飯,也不可能有文革,所以市場本身就是一種人文。所以茅老師強調的這點我覺得非常重要。

我們經濟學家需要認識到自己的局限,尤其是當我們按照數學方式處理問題的時候,什麽重要、什麽不重要不依賴於本身,而依賴於數學上怎麽處理,凡是數學上不能處理的東西假定它不存在,這個是要命的。所以很多理論,包括一般均衡理論得到的結論是錯誤的,錯就錯在它的假設完全不現實;錯就錯在,本來是為了證明市場有效的經濟學理論,結果卻玷污市場的名聲。如今很多經濟學家講的“市場失敗”其實不是市場失敗,而是市場理論的失敗,我們卻認為是市場本身的失敗。這是很可悲的事情。所以經濟學家也要不斷地反思。

最後我用簡單的例子,告訴大家人文經濟學應該考慮什麽。有一個經濟學家開車出去旅游的時候迷路了,然後他找到一個農場主,問農場主路怎麽走?農場主很客氣地告訴他路怎麽走。經濟學家為了顯擺自己的知識,說我打一個賭,十秒鐘內數你有多少羊。農場主說,不可能,如果數對了我送你一隻羊。經濟學家說你有783只羊,農場主很驚訝,只好說這麽多羊你挑吧。經濟學家挑了一隻準備上車的時候,農場主說等一下,我也跟你打一下賭,我能猜出你是乾什麽的,如果猜著了我的東西你放回,經濟學家說沒有問題。農場主說,你是經濟學家。經濟學家說,你怎麽知道我是經濟學家?農場主說,你數是數對了,但是你抱走的是我家的狗不是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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