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還: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背誦」成為關心教育的人最痛心疾首的議題。論者口誅筆伐,視背誦為教育的對立面,完全忽略了:教育的具體內容,是傳授值得背誦的知識。
將背誦視為教育的對立面,出自一個直覺的誤解:以為動用理性的過程才是「理解」,而背誦只是不經大腦的機械過程。由於科學一向被認為是人類理性的最高成就,科學教育更強調理解。背誦無異放棄磨鍊理性的機會,更令人難以容忍。
這個看法最根本的問題在於:越是基本的科學事實,越沒有什麼道理,無從理解。例如我們從小就聽說過:光速每秒卅萬公里,是運動速度的極限。這個說法怎麼理解?當然只能死背。光速的值是實測的結果。物理學者測出光速後,不研究物理的人都能利用這個只好死記的數值算出:從太陽發出的光必須旅行八分鐘以上才抵達地球表面。這個發現令人驚訝、感動:原來我們一直生活在八分鐘以前的世界裡!莊周夢蝶的故事在這個科學事實的襯托下,突然產生了新的意義。
科學的原型是西元前四世紀成形的歐基里德幾何學。這套幾何學是以定義、公設建構的體系,而定義、公設都不是理解的對象。學生先死記,然後學習運用定義、公設演繹出規範圖形、空間的規律—定理—以及利用它們描述現象的技巧。學習這種知識體系,越深入越依賴記憶力提供的便利。健全的知識體系,產生的知識哪怕學生只會背誦,依舊是有用的知識。不會證明畢氏定理,並不妨礙學習這個定理的應用範例。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他的意思是:利用知識、能產生力量。而理解未必產生力量。
即使最偉大的科學家,都不強求理解。牛頓發明萬有引力概念,解釋太陽系各行星的運行。他拒絕對萬有引力做進一步的解釋,許多學者都覺得困惑。牛頓強調:科學的目的在描述自然;好的理論能精確描述自然、精確預測自然的運行。至於追根究柢,是哲學家的事,因此他不對萬有引力的緣由做任何臆測。
八月初,美國奧勒岡州立大學的研究團隊發表一份報告,凸顯流行教育觀的盲點。研究人員分析了四百卅個人的資料,其中最重要的變項是:四歲的行為特徵;七歲的語文與算術測驗;大學畢業與否。他們發現:學齡前的行為特徵最能預測此人是否能夠大學畢業,而不是七歲時的語文、算術能力。孩子若從小就表現出專注、又能遵循指示的性向,最有可能在廿五歲前完成大學學業。「遵循指示」是最基本的學習能力;在許多情境中,就是背誦。
我們自命為萬物之靈,相信理性是人類最寶貴的天賦,對理性有無限的信心。可是學者(如二○○二年諾貝爾經濟獎得主卡尼曼)早已發現,攸關我們生活、生存的許多認知技巧,不出自理性,而是直覺,或者說簡單的公式(heuristics)。顯然大自然對於我們的理性並不那麼放心。也難怪,十八世紀偉大的蘇格蘭哲學家休姆一語道破:理性只是熱情的奴隸。我們不禁好奇:批判背誦的熱情,到底哪裡來的?
(作者是生物人類學者,任職於中研院史語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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