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師孟
去年有一期《紐約客》(New Yorker, May 4, 2015) 刊載一篇書評,引介一本絕版書的再出版,是十二世紀英國民間流傳的一個長篇「寓言故事」,叫著《雷納狐》(Reynard the Fox),給成年人看的。不要想歪了,不是限制級的意思,而是諷刺成人世界才有的爾虞我詐、欺上瞞下、唯利是圖、口蜜腹劍等等,不是兒童不宜看,而是兒童看不懂。據說這本書也影響了另一本政治名著 ─ 馬基維利的《君王論》(The Prince),可能是因為該書也提到,一個君王該同時顯示狐狸的精明與獅子的勇猛。不論如何,兩本書都可以說是政治厚黑學的經典。
書中的主角叫雷納,是一隻狡猾成性、毫無亷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狐狸;他有一回要長途旅行,就邀了一隻老實的兔子古渥結伴同往。古渥剛開始有些疑慮,怕雷納心懷不軌,但雷納擺出「吳副」的樣子、歪著頭、縐著眉誠懇地說:「你有什麽好擔心的呢?你想想看,你是草食性的、我是肉食性的,我們吃的東西完全不同,所以在一起絕不會為了爭奪食物而起衝突啦,你說是不是啊」。IQ不如柯P的古渥一想,這話蠻有道理,我們各吃各的、相安無事,路上還有照應,就歡歡喜喜地跟去了;但還沒到目的地,雷納肚子一餓,就把這個「自走餐」吃下肚去。可憐的古渥再也沒料到,雷納不會搶他的食物吃,但是會把他當食物吃。
在過去二十年間,中國經濟快速崛起,是從落後經濟竄升為開發中經濟的一個異數;其他東南亞、中南美洲、或東歐的國家,要跨進開發中國家的門檻,無不顯得舉步維艱,障礙重重,唯獨中國好像輕而易舉、一蹴而及;即使是當年我們台灣的「經濟奇蹟」,至少也是經過三、四十年人力資源的持續累積與生產技術的逐步升級,才進入亞洲小龍之列,似中國過去每年持續兩位數的所得成長率,幾乎古今全球絕無僅有。當然最近這一、兩年,中國經濟開始露出疲態,原因也不難理解,不過本文所關注的,不是中國經濟在高速衝剌之後的放緩,而是在於中國從起步到時速百哩,何以能夠像超跑一般,比別人快這麽多。
有些人會把中國特殊的發展動能,歸功於其勞動人口眾多、消費市場非同小可,其他國家當然望塵莫及;這種理由經不起分析,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倒因為果的說法。光是比人口的話,印度不見得差多少、一些非洲國家也沒有在怕;但是對他們而言,人口數所代表的意義,乃是耗費糧食、耗用能源、耗損公共資源的一種沈重負擔,對經濟成長反而是一種下墜的拉力,成為無法擺脫貧窮的主因。同樣的道理,人口眾多也不等於消費市場享有規模經濟,因為在人口成為勞動力之前,一般人民沒有勞動所得,何來消費能力?沒有消費能力,何以支撐起一個呑吐快速的消費市場?所以用膝蓋想也知道,一開始如何讓嗷嗷待哺的上億人口,轉化為取之不盡的勞動力與用之不竭的消費能力,才是問題所在。
我們若檢視中國經濟的起飛,不難發現在這件事情上,台灣人扮演了一個關鍵的角色,也就是台商大舉西進全方位提供的資金、人才、技術、行銷能力,正是中國這隻狐狸均衡發育的養分來源。中國自1978年底與美國建交後,就想把台灣一口吞下;1979年元旦發表「告台灣同胞書」,裡面指出「和平統一祖國的大政方針」,就是要推動「三通四流」,也就此開啟了台商投資的大門,而且自此以後,中國外經貿部、國務院、對台工作會報、全國人代大會、中央與地方的國台辦等「匪偽機關」,以及葉劍英、李鵬、楊尚昆、江澤民等「匪酋」,無不卯足全力對台招商,果真中國對台灣的招手有如雷納對古渥的邀請,統戰陽謀完全奏效。李登輝總統雖然提出「戒急用忍」政策,規定赴中國投資要申請核准並需經由第三地「間接三通」,以為可以技術干擾打消國人投資熱,結果大家若不是直接偷跑、就是先赴避稅天堂,進了「巴拿馬文件」,再轉往中國。陳水扁總統時祭出「積極開放、有效管理」政策,更只是喊話性質,反而更多科技業者也絡繹於途,台灣數十年建立的產業聚落與供應鏈,幾乎完全移出斷裂。就這樣,推動台灣當年經濟起飛的功臣,在中國推動了另一次更驚人的經濟起飛。十年前在新加坡參加一次國際經濟研討會,聽到一位外國經濟學者說:「沒有台商就沒有今天的中國」,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今天台灣經濟被中國「磁吸」二十年,已經呈現嚴重的虛脫,做為台灣老百姓,唯一能讓我們稍稍「苦中作樂」的,就是馬英九的「六三三」因此而跳票,但是真正要受苦的是我們老百姓,而且連他馬的說要捐的半薪都還拿不到。近來不少產官學大人物紛紛大聲警告「紅色供應鍊崛起」,他們指出台灣與中國在世界分工體系中的角色已經由「互補」轉變為「競爭」,而台灣在人力、技術、資金、市場等各種先天條件上都喪盡優勢,在國際政治經濟脈絡上也被中國成功孤立或邊緣化,所以未來台灣經濟帶給新政府的挑戰,令人難以樂觀。
我們對這種慢了二十年的後見之明,實在忍不住要吐槽一下:就是同樣這批人當初編造出各種「政治正確」的理由,為台商投資中國聲援,什麽「政經分離說」啦、「和平演變說」啦、「比較利益說」啦、「和平紅利說」啦,遇有反對聲音則拋出「違背自由經濟」、「閉關鎖國」等大帽子,不去中國是大逆不道。如今這些人都默不吭聲了,他們不可以用「此一時、彼一時」來正當化他們過去的振振有辭,因為「此一時」收的果正是來自「彼一時」種的因。紅色供應鍊的崛起不是一朝一夕,紅色供應鍊的崛起也不會自動自發,若不是二十年來台灣人猶如「一江春水向西流」,中國如何由生產上的生手學徒,一躍成為國際市場上的競爭強敵?若不是台灣政府與業界欠缺經濟上的「敵我意識」與戰略規畫,誤信大膽西進、互利互惠的短視謬論,那裡有今天全球對之束手無策的紅色供應鍊?換個說法,若不是有天真無邪的台灣兔,那來不可一世的中國狐?很遺憾,新政府無視於中國狐的吃人夠夠,仍然選出一批台灣兔為內閣的財經官員。琥碧戈柏在一部電影裡說:「如果我們不懂得從今天學習,明天有什麽用呢?」同樣地,如果我們連昨天的教訓都學不會,明天又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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