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的故事
Thomas Lynch(王聖棻、魏婉琪譯)
我兒子四歲時,我就教他釣魚了,地點是在紐約州威徹斯特郡的一個池塘。我們從密西根去他媽媽的老家玩。我帶了一支裝著超軟紡車輪的黑鱸竿、釣鉤、鉛錘和浮標,蟲子我們自己挖。我把釣線拋出去,抓著我兒子的手握住釣竿,接著就開始了「要有耐性」的例行碎念。還沒念滿十個字,紅白相間的浮標突然有了反應,釣線拉得緊緊地,釣竿也不停抖動,這時,湯米在沒有進一步指示之下,竟成功讓釣鉤鉤住魚嘴,收線,拉回一條和我手掌差不多大的藍鰓太陽魚。這是我大兒子釣到的第一條魚。
他拎著那條還掛在魚鉤上的傢伙,彼此都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盯著對方──看見對方的臉,兩個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釣到魚了,他想把這條魚帶去給媽媽看。
我說,如果他把魚帶去給媽媽看,魚會死掉,我們就會把牠吃了。但我們也可以把魚放回池塘,那牠就可以回去找魚媽媽,把牠今天被一個小男孩釣起來的事告訴她。牠會活下去,然後愈長愈大,愈長愈大。「不,爸爸,」他說,他只是想讓媽媽看魚,沒有要吃掉牠,他會只讓媽媽看一下,然後立刻回來,把魚送回魚媽媽身邊,兩全其美。但我告訴他,魚離開水就不能活,沒了水就不能呼吸,沒了水就會死,這是牠的天性。
他想留下那條魚,又不想讓牠死。我從他亮亮的藍眼睛裏,看得出他已經承認這是個兩難的局面,這個「擁有」的遊戲他玩不起。最後,他哭著把魚放回水裏。抓住,再放掉,就像愛與悲傷,都是很困難的概念。從那時起,我們就開始一起釣魚了。
我知道,你覺得這個故事假得讓你想吐,我知道你正暗地裏這麼想(噢,我絕對肯定)──藍鰓太陽魚、藍色的眼睛、威徹斯特藍色的天空;但,這是真的,他釣到魚了。
從那之後,每到星期天早上,就是前往城鎮南邊祕密魚點釣鯉魚的時間。我們把早餐的葡萄乾麥片泡軟,在大號三叉鉤上捏成團,然後甩出去,讓它沈到水底,等著某條老鯉魚游過來吞掉它。湯米是個鯉魚殺手。很久之後,我學會在星期天睡懶覺,他就會騎著腳踏車去那個祕密魚點,整個春天和夏天都釣鯉魚,他把魚殺了之後帶回家藏在花園裏,而那個藏魚的地方,在距離當時近20年後長滿了茂密的多年生植物,分外強壯且充滿魚腥味。我記得有一次,他在十來個比他還矮的崇拜者當中前呼後擁釣完魚回來,車把上掛著一條幾乎一個小孩那麼高的大鯉魚,血與乳白的公魚精液從魚身上緩緩流出,魚尾巴拖在地上,他那群驚奇的朋友捏著鼻子不斷戳那條魚,一面激動地提出各式各樣問題。「是什麼魚?多大?你拉了多久?牠死了嗎?」那群吵鬧的小屁孩中,有一個更進一步深入詢問從那條死鯉魚下半身流出來的白色物質是什麼?湯米回答:「牠在生蛋。」講得好像他真知道是怎麼回事似的。他們都信了他的話,男孩們就是用這些方式把自己和戰利品搭上關係的。
後來,他瘋狂愛上釣鱸魚、梭子魚,及其他棲息在我們城鎮周邊內陸湖、所有不超過家裏鍋子大小的魚。他的釣具盒裝滿亞伯加斯特牌的「甲蟲眼」擬餌、樂伯樂牌的「胖子」硬餌,和各種「口味」的塑膠軟蟲。他會在早上上學前先去釣一場,下午放學再一場,天黑之後不久整個人會臭烘烘地出現在家裏,一臉心滿意足。他的功課沒有哪一門比這一項更強。
九歲時,我帶他去皮爾馬克特河,這條河很長,在密西根西部,名字取自一個死在河口的法國耶穌會會士。那時是三月初,天氣嚴寒,這條河從鮑德溫一路向西流了近一百四十五公里,最後在陸丁頓匯入密西根湖,流速一直沒慢下來,因此河面結不了冰。我們穿著紅球牌防水長靴和雪車用外套走下河,穿過積雪及結冰的沼澤。在流動的河水中,我一直記得要把他拎高,他的左手被我的右手高高握住,姿勢就像一對舞者,以免他踩進河底較深的地方讓防水長靴進了水。我們釣魚的那個地方叫做「古斯的洞」,好些年前,帶我來這個魚點的人就是這麼稱呼它。咬鉛的前方是長長的輕磅前導線,我們在咬鉛下面加了幾個魚卵袋,再讓它漂過幾段砂礫河床的水道和一個深深的沙洞,目標是冬天回來產卵的虹鱒,及原本就住在河裏的棕鱒。湯米就是在那兒學會分辨釣鉤通過石頭及被魚咬住的瞬間,小小的浮標會有何不同反應,也是在那兒開始對河床地形有了概念。他就算閉著眼睛,也能看見水底、波動水景中的坡道、淺坑、深洞、平地、彎彎曲曲水流所形成的水窩、樹樁,與各種岩石的結構、魚兒停留的砂礫河床,還有樹蔭下及陽光照亮的水域。那天,我們唯一抓到的魚是一條長約四十五公分的棕鱒,身上布滿了美麗斑點。所有的父親都祈禱兒子能青出於藍,比自己更會釣魚。我的祈禱應驗了,從那一天起。
那年九月,我們又回到皮爾馬克特河釣洄游的鮭魚。我想,我解釋了鮭魚如何逆流而上、產卵,然後死掉,就跟大自然中每個生物複製自己、然後消失是一樣的道理。我猜他對這個主題可能會有進一步疑問,也認為這條河是討論這些問題的好地方。但他更關切的是,他心心念念的梅普斯牌旋轉亮片、「小克里歐」亮片型假餌,及各式各樣的飾帶毛鉤和他自己帶的飛蠅。這回,他釣到兩條漂亮的傢伙,兩條剛回來的大個子公魚,就在格里森蘭丁海灘兩棵沈水原木之間的砂礫深處。
我心裏一直留著他小時候的一個畫面──他站得挺挺的,手上是這兩條巨大的魚,他正打算把這兩條近乎他一半體重的魚再舉高一點。他皺著眉頭,卻露齒而笑,臉上寫滿奮盡全力想展示自己能力的表情。他背後是九月下旬的景色,維吉尼亞松、西洋杉、冬櫟,金風颯爽,充滿無限可能,河面銀波粼粼,到處是落葉和流血運動的氣味,他很快樂,因為他要帶著戰利品回家給媽媽看。而我一定是在附近拿著相機,想記錄這永恆的一刻,我總是老練地哄他:「微笑,湯米,微笑。」
我曾經以為,他從那時開始之所以不斷去釣魚,是希望重溫這一刻,重現自己身在戰利品之中這一幕。那是爸媽離婚前的一個圓滿秋天,河裏有好多大鱗鮭魚和銀鮭,爺爺奶奶都還健在。當時,沐浴在九月古銅色光線下的他,還要好幾年才會愛上學校裏的一個女孩,而女孩後來長大成了女人,離開這個城鎮,嫁給了另外一個人。這時,穿著防水長靴、正微笑著的九歲的他,還是個幸福無知的小男孩,還不曾因為愛與悲傷、性與死而煩惱不安,還沒有因為該抓住或放手而內心四分五裂。
但我錯了。想留下這一幕的人不是我兒子,而是我。那是我心中他小時候的樣子,那段純真童年,而這一切只是我無望的努力,想減輕他心裏的痛。是我自己笨,是我愚蠢地害怕看到這幕美好人生的另一面。對於這些,他其實從來也沒害怕過,就跟自然萬物一樣,他只是更努力地去了解這一切。
我在我兒子這個年紀的時候,我爸正好也是我現在的年紀。算算看,父與子兩者之間各相差四分之一世紀的時間。有時看起來,我們只是不斷在重複已走過的路,時光彷彿一場抓住與放手的永恆遊戲。夢想與憧憬、回憶與畫面,都是一種努力,希望能讓生命靜止下來,就像把桌上的水果和花畫下來的靜物畫。生命不會停下腳步。我兒子的青春、我的年歲、我父親的死去,每一樣都是時間與運行的奇蹟,每一樣都會化為另外一樣,永不休止。
而且,正如自然萬物,鮭魚存在這個世間,也背負了牠們自己的那份課題。到了秋天,牠們要做的就只有產卵,然後死去。牠們無視於身邊的瑣碎小事,奮力回到自己出生時那同一片水域。牠們不吃東西,牠們張開骨質大口把石蠶或石蠅咬得粉碎,不是因為飢餓,而是氣壞了。
「想像一下,」湯米跟我說過,「你就要和你今生唯一的真愛在一起了,你興奮莫名。而非常確定地,這就是你會為她赴死的那個人。你正準備啟程,偏偏有人帶了個你根本沒點過的披薩一直在按你家門鈴。你很想集中心神,因為你為了做這件事,走了好長一程路來到這兒,這件事你從沒練習過,只能迎接挑戰,接著一切就會結束。但那該死的門鈴還是在響,還有人對你大喊:『這是你的披薩。』你腦子裏所能想的,就只有──你一點也不餓,什麼也沒點,而且你為人生這個重大時刻忙得要死,而那個渾球不但狠狠撞了門,還大叫:『披薩。』這個時候只要能讓他消失,什麼事你都願意做,因為你在這兒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他卻還繼續按門鈴撞門兼大叫,直到你腦子裏只剩殺了他這個念頭為止。我綁上我的飛蠅毛鉤,不是要讓它看起來像吸引人的披薩,」他說,「而是要看起來像那個送披薩的人。」
這樣的至理名言,應該永誌不忘。
母魚們找到可以做為家的砂礫,先用巨大的尾巴打掃乾淨,接著才把大量的卵下在石頭之間。公魚們找到正在產卵的母魚,這時先按兵不動,等待射精時機。母魚的求愛舞讓公魚舞得更加狂野,那種狂出自一種盲目的慾望,那是年輕人的專利與老人的追憶。牠們不斷地舞,直到精力耗盡。過程進行到這個時候,牠們便開始進入死亡。牠們的魚鰭開始變白,身體變黑,牠們張著嘴,露出尖牙,筋疲力盡,游向沈靜隱蔽的水窪與淺灘。
英國桂冠詩人泰德•休斯(Ted Hughes)死於1997年十月,對死亡與慾望頗有體會,這點在他的詩作〈十月的鮭魚〉表現得非常貼切──
現在,他虛脫了
因她不覺疲累,因她需索無度
掛在水中,像一條脫了線的圍巾──
如一個秋天的豆莢,裏面是他的精華
而剩一身空豆莢的他,肩膀縮了,小腹也癟了
在十月的光線裏
他掛在那裏,身上像多了一塊塊補丁
用的是痲瘋病人的衣服
所有這一切,同時,
交織了一股破敗的華美
那不可一世的姿態啊
即使一身創傷也如此泰然自若
即使死亡當前也如此忠貞不二
即使面對天國的審判也如此堅忍不拔
男孩們看到鮭魚的時候,當然知道這就是性,女孩也一樣,而他們同時也了解到了死亡。我兒子站在皮爾馬克特河裏,這兩樣他都看見了很多。十月的河,滿溢著慾望的甜蜜氣氛與腐敗。銀色的魚,充滿了生命的痛楚,突破重重險阻,一路溯河而上。黑色的魚,此生責任已了,翻著白肚順流而下,卡在原木堆裏,就這樣腐爛,死去。
我們就算一身創傷也必定要泰然自若,死亡當前也要忠貞不二,面對天國的審判也要堅忍不拔。曾經,我教他釣魚,現在他反過來教我了。他划船帶我沿河到下游,穿過深洞和砂礫河床,還給我看他要拋出去的餌和拋的位置。
現在,他已經靠這條河為生了。他有一艘流網漁船,一個固定的委託人,和下苦功才得到的專門知識。他自己纏飛蠅毛鉤,為顧客準備岸邊午餐,為他們打好釣線的結,幫他們把釣到的魚撈上來。就像教我那樣,他教顧客各式各樣的釣具搭配、釣法、河底地形、看不見的水流結構,也把不可一世的姿態教給他們,以及怎麼抓住鮭魚,又該怎麼放開。
─ 刊於講義2016/03期.摘自《活在一個愛恨剛剛好的世界》(好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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