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2013

在台灣,文學與政治的曖昧關係

紐約時報
郭玉潔

莫言獲得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在台灣談起這一重要的文化事件,多少有些微妙。同樣是用中文寫作,誰來關注台灣小說家?如果說莫言獲獎和“中國崛起”有關,是對“中國也該得一次諾貝爾文學獎”了的呼聲的回應,那“中國”指的是哪個中國?無論作品本身如何評價,文學獎本身就是一個政治場域。

十二年前,一位記者打電話到台灣作家朱天心家中,告訴她這一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是作家高行健。朱天心、朱天文姐妹在電話那頭大呼小叫:“怎麼會是他?大陸作家比他有資格得獎的至少有五六位呢。”這句評論第二天成為了報紙標題。2007年,我在台北見到朱天心,她講起這段往事,純真誠摯的她,小小惋嘆當時的毫無遮攔,但對於當時的觀點,她補充說,其實我還是說少了,應該有兩位數。
至少莫言進入了這兩位數。

這一次獲獎消息傳出,《中國時報》記者照例採訪了朱天心,她說,莫言在大陸“論資排輩”是在前幾位的,有關諾貝爾文學獎,“近十幾、二十幾年,世界上的作家,我們可以說二級的作家都輪過好幾輪。莫言得獎當然毫無問題。”

作家張大春、駱以軍……,台灣同行們也紛紛向莫言致以慷慨的祝賀,為他的文學成就辯護。楊照在《聯合報》發表文章《充滿內在政治性的莫言小說》,則深入文本,回應了關於莫言政治立場的批評,楊照認為,莫言筆下的鄉村,經歷了土改到文革的毀壞,他的描寫令人不安,這本身就具有政治性。

朱天心則說,莫言剛好處在一個很好的時機,有獲獎的條件,但是台灣政府並沒有像中國大陸政府一樣,在國際上推廣自己的文化,很多台灣作家的書根本沒有翻譯,英、日、徳都沒有。批評家陳芳明更直接地說:“台灣作家的寫作遠遠超過大陸,為什麼是莫言得獎?”

在一次閑談中,台灣評論家唐諾將台灣比作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他說,北歐神話的複雜度、震撼力,比很多民族都要強烈,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有一位神學者,早於神學家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提出一些重要的神學理論;丹麥也曾有一個國王,武功偉略,不下於拿破崙,但是他們都不廣為人知。唐諾引述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話說,“整個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歷史,像做了一個夢,跟人類集體無關”。唐諾說,台灣以後恐怕就是這樣,生活安逸,但不為人所知,“你討論世界,討論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關係,有誰聽呢”?

41歲的吳明益,國立東華大學的文學教授,被稱為是極具潛力的“第四代台灣作家”之一,他勤奮、淵博,着迷於小說的魔術,進行着文學創作的長足。對於莫言的獲獎,他有一種不真實感,這種不真實感在於,“中國文學整體似乎還沒有好到足以得諾貝爾文學獎。”“但是,”他補充說:“作為一個創作者, 莫言是一個我追不上的小說家,無論是數量還是風格,我寫不出那樣的小說。也許過幾年,我會覺得自己能追上,但至少現在不行。”

在台灣,同樣有很多人以政治表現來質疑莫言的文學勇氣,包括抄寫《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一事。

有趣的是,有關《講話》所指涉的政治意味,也曾經出現在台灣文學爭論當中,不過權力兩端易位。

1949年國民政府遷台之後,禁絕“左翼”文學,台灣人讀不到魯迅,留下來的是胡適、梁實秋一翼,以及台灣政府鼓勵的“反共文學”。1970年代,一方面是台灣經濟騰飛,另一方面,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與美國斷交,一連串外交危機的爆發,島內反抗力量集結,國民政府進入威權統治的末端。

這時,一些台灣評論家、作家批評當時台灣文壇盛行的西方現代派,認為文學要對社會現狀做出批判反省,作家應具有社會關懷,他們被稱為台灣的“鄉土派”,繼而引發了著名的“鄉土文學論戰”。

雖被統稱為“鄉土派”,事實上這一陣營內部蘊含著許多分歧。比如評論家葉石濤認為“鄉土文學”是以“台灣為中心”的文學——這是在批評當時以外省人為主、書寫“祖國大陸”的“流亡文學”;作家陳映真則從中國國族主義和左翼立場出發,命名“鄉土文學”,但是強調文學的寫實風格和關懷廣大人民的現實生活困境,是這些批評者的共同點。

“鄉土派”很快迎來了反擊。最著名的是詩人余光中,他發表文章《狼來了》,說“鄉土文學”就是中國大陸的“工農兵文學”,若干觀點與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竟似有暗合之處”。在冷戰的對峙中,這一政治暗示立刻引起國民黨政府的關注,最終在官方的介入下,終止了論戰。這篇文章後來也成為余光中的人生污點。

“鄉土文學論戰”只持續了兩年,但是對台灣社會影響深遠。

它表面上看起來是“現代派”與“現實主義”的文學論爭,事實上混雜了台灣社會的種種矛盾:“黨外人士”與當政者、中國國族與台灣本土、左翼與右翼等種種矛盾。而楊照認為真正的論戰雙方實際上是“官方意識形態”與“反官方意識形態”的爭論,——那些關懷現實的“鄉土文學”,實際上是當時台灣的政治異議分子。

這與中國大陸1949年之後的文藝權力關係完全相反,兩岸各自分走了文學的左右兩翼,並將其發展到極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在一種語境下有可能是壓迫性的,將文藝貶損為意識形態的工具;而在另一種語境下也有可能是進步的,強調了文藝與現實緊密的關係。如果無法歷史地看待,文學與政治與社會現實的關係,最終的論戰都只能變成簡單的站隊。

1977年,“鄉土文學論戰”爆發時,朱天心才19歲,那年她出版了《擊壤歌》,這是本描寫高中女生的書,記下“大觀園般的日子”,一年內再版十多次,五年內暢銷30萬冊,是一代人的青春讀本。朱天心的父親、作家朱西寧,當時也參與了“鄉土文學論戰”,身為外省人的他,質疑“鄉土文學是很分明的被局限在台灣的鄉土”,他深受日本文化的影響,自稱日本文化的好與壞都投射在他身上——“好的比如音樂和體育的普遍,壞的比如氣度的不夠恢弘活潑” 。

朱天心看這場論戰,本來像看大人吵架,沒想到自己也被捲入其中。在濃烈的論戰中,她的書被稱為“閨秀文學”,是國民黨扶植的作家,是“商女不知亡國恨”。寫實派認為,這種在城市長大、生活衣食無憂的女孩子,只會寫寫自己所處的環境,寫寫愛情,正如她們的祖師奶奶張愛玲一般,是“姨太太文學”,無法登入文學的殿堂。

在隨後的創作中,朱天心證明了自己。她至今仍在勤奮寫作,是台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在台灣,如同在任何一個地方,文學不可能與現實無關。但是機械地看待這二者的關係, 用政治表態和題材性質來判斷作家,永遠都是有問題的。作家最重要的是語言和形式的創造,以及對時代靈魂的書寫。他們當中充滿了混蛋、瘋子、軟弱的人。文學,尤其是敘事文學,就是在深入人性的腹地,而人性又是如此含混複雜,那永遠“政治正確”的作家,不可能是好作家。同樣,在一個政治滲透到每一個角落社會,思考人的處境,又怎能不對現實充滿掙扎與反思?如果不能走出安全地帶,更堅強地穿透痛苦與黑暗,也稱不上是偉大的作家。

作家吳明益說:“也許可以這樣來看待:得諾獎之後,莫言意識到他應該要成為格局更大的作家,他才57歲,還有可能寫出更好的作品。不要像俄羅斯作家、1970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索爾仁尼琴一樣,獲獎之後就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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