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
曹然
像很多中國人一樣,我對貝爾格萊德這座城市最初的記憶始於1999年的“北約轟炸”。當憤怒的中國人通過電視看到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毀於一旦,這個叫“南斯拉夫”的國家也走到了它最後的日子。歷史傳奇轉瞬即逝,有關那場戰爭無窮無盡的謎團被不耐煩的人們拋在腦後,貝爾格萊德便漸漸被遺忘了。
但這座城市從不讓懷舊的訪客失望。從機場到市區的路上,觸目皆是南斯拉夫時期的建築:方正,簡單,毫無裝飾的灰濛濛大樓,有的乾脆還留着“南斯拉夫”字樣。進入老城區之前,“南斯拉夫賓館”廢棄的大樓像紀念碑一般屹立在路旁——它的時間永遠定格在轟炸那一夜。政府多次討論它的命運,十幾年仍無定論。走近空蕩的大堂,當年震碎的玻璃和一片狼藉的側廳仍維持原狀。這裡徘徊着那個逝去國家的幽靈,多瑙河上的狂風也不能將它吹散。
巴爾幹半島總是向後看:不理清歷史就無法邁向未來,而歷史、傳奇、謊言與神話的混雜將人們永遠囚禁在過去中。走在貝爾格萊德舊城,穿過城中心精美的歐式建築,就會突然迎上1999年因為科索沃衝突被北約轟炸成廢墟的國防部大樓。鋼筋和水泥從建築的一側坍塌下來,樓頂上居然已經長出了小樹。議會大廈後面,則是被炸毀的國家電視台大樓。政府選擇在城中心保留這片瘡疤,讓它撕碎貝爾格萊德的優雅從容,使每個過路人不能無視這個國家的幽暗記憶。從此,無論在陽光燦爛的米哈伊洛王子大道上暢飲,還是在開闊的貝爾格萊德城堡將壯觀的多瑙河-薩瓦河交匯處盡收眼底,那片廢墟永遠與我相伴。
有人說,“給我一個巨大的帳篷,我就能把南斯拉夫變成世界最大的馬戲團。”一百年間,從南斯拉夫王國、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南斯拉夫聯邦共和國演變到塞爾維亞和黑山,昔日的南斯拉夫最終分裂為五個共和國(塞黑、波黑、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和馬其頓)加科索沃爭議區,貝爾格萊德的身份也幾度改變。但在這裡人總會和過去不期而遇:前南斯拉夫總統約約瑟普·布羅茲·鐵托(Josip Broz Tito)的頭像,幾十年沒動過的廣告牌,兜售南斯拉夫旗幟的小販,殘留的“.yu”網絡域名。越來越多的西歐遊客前來體驗旅遊指南推薦的“最物美價廉的夜生活”,穿梭在不同的酒吧夜店之間,偶爾停下來看看小攤上出售的南斯拉夫末期發行的面值500000000000(5千億)第納爾紙幣——1993年12月23日它首次發行,排隊領退休金的老人們拿到它時其價值是6美元,但等他們奔向商店,它已經縮水到5美元,當晚更是跌到3美元。這就是戰爭導致的超級通貨膨脹:5千億第納爾換來了一頓寒酸的晚餐,幾天之後竟然只能買一塊麵包。遊客還可以翻翻封面印着紅星的《鐵托的烹飪書》(Tito’s Cookbook),裡面圖文並茂地介紹鐵托最愛的菜式的做法,順便展示鐵托夫人的時髦衣着。鐵托之墓今天已經建起了南斯拉夫歷史博物館,常有老人們穿着當時的軍裝,戴着紅領巾,捧着鐵托像和花束前來紀念。
走過那些最慘淡的年月,貝爾格萊德還是成功地維持了它的尊嚴。我的貝爾格萊德朋友斯拉夫科(Slavko)說,1999年轟炸最密集的日子裡,親友勸他到地下室過夜,但他還是固執地躺在自己床上:“我什麼也不怕,就算死也要在我自己的房子里。”他的家族來自黑山,父系是鐵托的擁躉,母系曾支持南斯拉夫國王;他們久居貝爾格萊德,曾以“南斯拉夫人”自居,這處房子便是他祖父置下的產業。 一天夜裡他聽見飛機和爆炸聲,第二天發現附近幾棟居民樓已是廢墟。據國際人權組織的數據,至少有500名平民在這次轟炸中喪生。
如果沒有那些跌宕起伏的歷史悲劇塑造它的氣質,貝爾格萊德或許只是個普通的東歐城市。但和基輔、布加勒斯特、索菲亞之類破敗的街景不同,這座城市即使社會主義時期建築也保持着整潔體面的外牆,一成不變的方方正正陽台上擺着明艷的花朵,使人彷彿身在巴黎或羅馬。在街上問路,常有衣着講究的老人用流利的英語從容應答。
我在貝爾格萊德時正好趕上了2012年塞爾維亞大選前。市中心的議會大廈並不是很宏偉,廣場也不寬闊。似乎很難想像2000年4月,約十萬市民聚集在這裡呼籲舉行大選,要求原南斯拉夫聯盟共和國總統斯洛博丹·米洛舍維奇(Slobodan Milosevic)下台。時代將野心勃勃的米洛舍維奇推上前台,又將他拋下。將90年代前南斯拉夫地區的所有災難算在他頭上似乎是最容易的做法,但總有一天歷史會露出它的本來面目:在這個“巴爾幹屠夫”背後,是後鐵托時代日益艱難的經濟形勢,各民族的生存競爭,地方政客的推波助瀾和東西方大國在這個戰略要地的爭奪。在南斯拉夫的歷史洪流中,即便如米洛舍維奇也是一顆受碾軋的棋子,遑論普通人的命運。
至今,塞爾維亞的經濟還沒有完全回到1989年以前的水平。南斯拉夫曾是東歐最富足的國家,當年的工程師斯拉夫科手頭闊綽、環遊歐洲。隨着沒完沒了的戰爭,人們逐漸習慣了為幾片麵包排隊等待;今天的斯拉夫科也習慣了自己900歐元的月薪。這在經濟持續走低的塞爾維亞已是“很不錯的工資”。親近西方曾是塞爾維亞擺脫米洛舍維奇後毫不猶豫的選擇,現在卻變成了難以評價的話題。開放後的市場似乎只實惠了西方商業巨頭,民眾收入仍然微薄;這個國家深受官僚和腐敗困擾,面對着歐盟沒完沒了的入盟條件,站在“歐盟和科索沃只能選一個”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從。“歐盟說,你們要建設和平穩定的未來,和科索沃共和國搞好友邦關係,滿足加入歐盟的條件。我們說,慢着,先討論一下科索沃為什麼塞爾維亞的聖地。”我的朋友斯拉夫科說,“我們慢慢發現,劇變後12年來我們似乎還在原地踏步。但現在不應該抱怨,我們在抱怨上浪費的時間已經太多了。”
如今,廣場上又聚集了一小群反對前總統鮑里斯·塔迪奇(Boris Tadić)的人。一個老人舉起標語,“你願意受騙子和傻瓜統治嗎?”他在聲討塔迪奇面對西方和科索沃問題的軟弱。他的音箱響起了19世紀塞爾維亞獨立運動的著名歌曲《起來吧,塞爾維亞》,它號召塞爾維亞從黑暗中醒來,和黑山、波斯尼亞等地的兄弟姐妹們一起反抗奧斯曼帝國的統治。聽眾沉默不語,南斯拉夫的鄉愁籠罩着他們。
曹然供職於國際組織,研究前南斯拉夫地區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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