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013

不能喝的北京水

北京城裡“最會喝水的家庭”已經二十年不喝自來水了。

丈夫在國家發改委公眾營養與發展中心飲用水產業委員會工作,妻子是北京保護健康協會健康飲用水專業委員會負責人,如此一對與飲用水打交道二十余年的組合,談起喝水來自然不必謙虛,“我們可能是北京最會喝水的家庭,沒有人像我們這麼講究。”58歲的妻子趙飛虹說。

涼著喝“昆侖山”,“喝一瓶,半個小時准得上廁所,代謝快。”

沏茶用海南島的“火山岩”、長白山的“泉陽泉”,“沏茶要用偏硅酸型的、比較軟的水。”

做飯用的雖然是北京本地的礦泉水,但是因為該品牌加工工藝末端有一套他們自己設計的裝置把門,放心許多。

在2000萬人口的北京,像趙飛虹夫婦這樣深諳自來水、純淨水、礦泉水秘密的人並不多見。

長年的水質研究,讓他們養成自來水不碰嘴唇的習慣。趙飛虹說:“我們上周剛測了,自來水中硝酸鹽(以氮計)的指標已經達到每升九點多毫克了。”雖然這一指標未超過國家標准規定的10mg/L的標准值,但已經很接近了,“五六年前,這個指標還在1-2mg/L之間,就在2011年還只有四點幾。”

自來水中的硝酸鹽主要來自垃圾、濾液和糞便,而這不過是諸多指標中的一個而已。多年來,趙飛虹檢測發現,北京自來水的水質在逐漸變差,“這是不爭的事實”。

在這對夫婦的影響下,他們身邊的親朋好友也戒了喝自來水的習慣,成了超市裡礦泉水專櫃的常客。

2007年3月的一天,趙飛虹參加了由京城環保界發起的城市水源考察活動——“城市樂水行”(以下簡稱“樂水行”),決定用腳探尋北京的水。在逾五年的時間裡,作為上萬名“樂水行”志願者中的一員,趙飛虹走遍了北京市區和郊區的幾乎所有河湖,最遠的一次她徒步了三十多公裡。在她眼前,一幕並不樂觀的北京水畫卷徐徐展開。

最讓她慨嘆的是密雲水庫。這座坐落於京城東北一百余公裡處的燕山群峰中的水庫被譽為北京的“生命之水”。

“清澈透明,直接喝都沒問題。”這是趙飛虹1980年代來到這裡時的記憶。按當時的國標,密雲水庫的水質達到一類標准,與地表水標准堪稱世界最嚴的德國一類水標准相當。

2011年,當趙飛虹和“樂水行”志願者再次來到密雲,一汪清澈依舊,但曾經在密雲水庫游泳的趙飛虹知道,變化已然發生。

2002年,中國的地表水標准修訂後,現在的一類水標准只及當年的三類,而近年來,按照新國標,密雲水庫的水質為二類水,“這就意味著現在密雲水庫的水質已經連當年的三類都不如。”

亮馬河、壩河、馬草河、通惠河、涼水河、蕭太後河、沙河、永定河……灰黃色污水場景如復制粘貼般出現於京城諸多河流。而新中國第一座大型水庫——官廳水庫因污染嚴重已然不再擔負飲用水源的功能,現在僅以四類水質作為北京的備用水源。

現在,密雲水庫的水經過混凝、過濾、消毒等程序會分到京城十大水廠,每個水廠都有自備井以抽取地下水,地下水和密雲水勾兌以後,再進入尋常百姓家。

趙飛虹承認,相對於地表水,地下水還是干淨,但水質正在走下坡路。

1980年代,北京地下水的水質污染主要是砷、鉛等重金屬,尤其是石景山首鋼所在地,重金屬超標較為嚴重。但時至今日,隨著首鋼等污染源的陸續遷離,污染主角正讓位於有機物污染。

有機污染物甚至在進化。“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有機物是大分子的,用活性炭、超濾膜等容易截留,但現在的有機物很多是小分子的,去除率很低。”趙飛虹說。自來水需要用液氯消毒,這些小分子有機物與液氯結合後易形成消毒副產物,“這才是最可怕的。”

相比勾兌水質下降,更考驗北京的是地下水位的下降。

三年前,趙飛虹曾經幫自來水公司檢測抽上來的地下水,發現原本從三百米抽上來的水的水質已不如前,欲尋合格的干淨水,只能掘向更深處。

公開資料顯示,從1999年到2009年,北京地下水平均埋深由12米下降到了24米,目前城市中心地區已下降到30米。北京地下水儲量正以平均每年5億立方米的速度遞減。

“北京周邊1980年代還在供水的水井現在幾乎全部廢掉了。”趙飛虹說。自古以水著稱的門頭溝區齋堂鎮靈水村,原有大大小小72眼井,現在,只有兩眼井有點兒水,靈水村已然變身缺水村。

水靈靈的北京已經作古。

就在永定河大興榆伐段,常年無水的河道裡甚至建了一個沙雕公園。其實,不惟永定河流域,“樂水行”所到之處,潮河、白河、媯水河、泃河等一條條干河床頻頻闖入視野。

2002年,圓明園湖水干涸,時長達七個月之久。2007年,頤和園昆明湖冬春季節干涸,大小游船擱淺於泥土,本與岸齊的浮動碼頭深陷泥淖,初春的十七孔橋下,干涸的湖底竟成為風箏愛好者的放飛之所。

“三眼井、二眼井、七眼井、王府井,光叫井的胡同就有八十多條,三裡河、二裡溝,沒有水哪來的河、溝?”北京水專家王建說,“隨便去想一個地名,會發現北京跟水的關系之近。”

商周時期,北京平原河湖沼澤密布,先民只得沿太行東路古渡口通行。現在中關村西區的丹棱街,元代還坐擁上百公頃水面。即便1950年代,頤和園西側、玉泉山一帶還存有大量稻田,描寫此地田園風光的詩歌,光乾隆皇帝就作了幾百首。

僅僅半個多世紀,官方公布的數字顯示,目前北京市人均水資源量已降至100立方米以下,這已不足世界人均水資源量的一成。而就在2008年,北京市水務局公布的數字還是人均不足300立方米。

目前,北京正如一個巨型章魚般,把它飢渴的觸角伸向河北、山西甚至更遠的丹江口,再生水、岩溶水、海水淡化水乃至黃河水亦已列入政府的考量範圍。

不過,趙飛虹卻非常擔憂,“為什麼這幾年北京的水質下降?因為來水太復雜了。”

2010年,北京遭遇連旱11年,不得不從山西大同的冊田水庫、河北的友誼水庫、壺流河水庫、響水堡水庫、雲州水庫等緊急調水。當時行至冊田水庫的王建發現,冊田水庫的水是四級水底,很大的死魚就在水面漂浮著。

“北京花了很多錢調來的水,就是這樣受到污染的水。”王建說。而對於即將於一年後進京的南水北調水,人們並不懷疑可以令京城用水困境大為改觀,但疑問卻縈繞在趙飛虹等人的心頭,這千裡迢迢來的水,會被洶湧而至的人流吞噬嗎?


彭利國 南方周末記者

原文刊於2013年1月3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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