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9/2014

風櫃來的人

◎林佩穎 圖◎李怡志

鹽埕區的東北端在日本時代稱為北野町,意思是北邊的野埔,也是清朝統治時的鹽埕埔庄,目前仍保有1930到70年代的街屋、販厝和街道,從住商混合的市場、旅館和店舖,皆能窺見過去鹽埕繁榮及地方建築的美學。

從外婆衣櫃翻找出來的外國肥皂與錢幣。
從外婆衣櫃翻找出來的外國肥皂與錢幣。
  • 外婆家的老客廳,有著時間凝滯的優雅。
    外婆家的老客廳,有著時間凝滯的優雅。
外公的行李箱,存放了外公註銷海員身分的證明書與家族的老照片。

外公的行李箱,存放了外公註銷海員身分的證明書與家族的老照片。

高雄港。

高雄港。

外公的家在北野町,位於現在的鹽埕分局對面,二百八十號。興華街與北斗街一帶,是一幢五連棟的街屋,那裡集中各式風格的建築立面與形式,但連棟的角屋因為道路拓寬而拆除。對面的空地原是七年前被夷為平地的日式宿舍,在以水泥和柏油灌漿前,可以尋找到愛河中游「台灣煉瓦株式會社」所產的TR磚。

我們家也是用TR磚蓋起,前後兩棟並連,前面的建物大約是戰後建造,半木磚的兩層樓建築,目前仍是水泥瓦的舊屋頂,樓板也是以木料造成,在騎樓往上一望便可以看得清楚;而後面的建物是鋼筋混凝土的三樓透天,是在70年代整排街屋共同增建,同時削去斜屋頂的後半部打通而成,有典型的鐵鍛窗框、水泥磚和磨石子等樣式。

「許龍甲」是外公的名字,這裡是外公的起家厝。我和妹妹在鹽埕這裡度過一段童年。外公是那一代澎湖人移民到高雄的縮影,也是高雄港繁盛時期的記憶。

大樹下的萬興家族

大正12年(1923年),外公在澎湖風櫃下的望安島出生,他的大伯是那裡的聞人,許英木,因為家族設有「萬興中藥行」,以草藥替人治病而受到鄉親的肯定,據說澎湖唯一的「水黃皮」老樹就是他為了研究漢醫而引進種下的。目前還有一座家族先祖許知肇在清朝道光、咸豐年間建立的「萬興石滬」,由他修建後延用至今,現在已成為澎湖縣列管的古蹟。由於外公的父親及長兄早逝,很快便成了戶長。昭和12年(1937年),外公受完公學校的教育後來到台灣,在台南和外婆結婚再來到高雄。那個年代的高雄已具備各種新式的建設與工廠,提供相當多的工作機會,吸引許多澎湖人來到高雄謀職。

外婆的家則在高雄縣大樹鄉賣餅,家境算是不錯,外公外婆結婚之初,親家偶爾補給一些柴米給這對小夫婦過生活。婚後,他們先在繁榮的旗后街短暫居住,後來隨著城市的發展和擴張,到了南鼓山哈瑪星,然後再到鹽埕。外婆曾說過二戰時,她抱著大阿姨在躲避美軍空襲疏散時,被碎彈炸傷了手肘;二二八的荒亂中,也曾就近躲藏在朋友家中。事實上,外公還曾在三塊厝,陳其寬設計的聖保羅教堂前買下一棟新屋,只不過外婆迷信,一起拜拜的師兄說家裡廳堂的公媽廳被教堂斜角的屋簷煞到,短居不到兩年,就遷到鹽埕。因為房子是二次轉手,所以人家總會笑外婆是「新厝換舊厝」!這幢老房終究成為外公的六個女兒陸續成長的處所;也成就了他的事業與婚姻。

店面、通舖、公媽廳

戰後,市民的生活普遍艱辛,外公將房子分租,一樓店面租給「夜東京」美容店,在巨大的手繪橫幅看板上,有兩個時尚的日本女人肖像,中間俐落地寫上美術字體,磚柱上還有一張外公擔任鄰長的藍色鐵牌;而二樓面街的兩個房間租給單身勞工居住。外公外婆則在房子後半增建的部分,以檜木浪形隔板畫出生活的起居空間,三樓是六個姊妹的開放式書房、通舖和公媽廳,還有一個偌大的陽台。老屋的空間型態迄今沒有太大變動,只有陽台成為一處小花園和洗衣間。

印象中,由於店面出租,內外領域以隔間區別,所以我們都是從後巷的門道出入。過去,外婆還健朗的時候,會在後門前的一塊空地擣衣;廣東來的老兵租客會搬一張折疊躺椅看章回小說,邊巷處則是外公圍起來的小小果樹園,後來因為占用到公有地已經移除。更早前瓦斯仍未普及時,牆邊的竹籬笆旁還堆放圓柱狀的煤球做為灶腳的燃料。

不過說到炊事,一樓的後半部沒有分租,做為餐廳和廚房,有兩個灶,外婆和房客各自獨立使用。我們喚「黃伯伯」的老兵房客燒得一手好菜,他在高雄中山路上的粵菜館工作之餘,有時也會邀請我進去他的房間用晚餐。那房間的氛圍和其他房間完全迥異,一張偌大的雙人床占了七坪空間近二分之一,再加一張圓飯桌、書桌、電視及衣櫃就幾乎填滿了。門後貼著日文雜誌上撕下來的泳裝美女照,木地板則鋪著陳年的伊斯蘭地毯,老舊的冷氣把飯菜香吹滿整個斗室。不得不提到他特調的辣椒醬油,油亮、香氣濃重,沾什麼都好吃。有時黃伯伯也會帶我們去百貨公司買些玩具,但總是要在回家前藏好,免得被外婆數落我們向黃伯伯「揩油」。

賭間與倉庫

外公的職業是商船的跑船員,職位最高曾經當到大副。受限於工作,必須長期在海上。媽媽說在她上高職以前,外公海上航行的時間較長,大約兩年才能回來一次,甚至在她結婚那整年都缺席,是她心中不小的遺憾。外公工作時,外婆總喜歡打牌。做為船員的妻子,先生長年在外,能打發時間的休閒活動就是打牌,有趣的是,不識字的外婆,除了自己姓名以外,麻將上的圖案和文字是最熟悉的符號,小賭的習慣與技能就是在那個時候培養出來的。

也因此,年幼的媽媽和阿姨們,不只要分擔家務,更須在外公返國時隨時警戒,在他抵達家門前把外婆從鄰居的牌桌上叫回來,若有些許耽誤,可會害得外公外婆吵架,姊妹們也會遭殃。而六姊妹在三樓睡的通舖,雖然有木板隔間,然而上面開著一排日式花紋的木氣窗,外婆生氣時,就算阿姨們立刻躲回房間將房門緊鎖,但是外婆也不是省油的燈,搬張椅子墊腳,便可以從氣窗將藤條掃把等長棍伸進去揮動,亂打一通,常常殃及無辜。小時候,我也同樣在外公遠行時、晚飯過後跟著外婆到巷口的日式建築裡打麻將,那房子現在還保留著,狹促的走道挨著和室拉門,暈黃微弱的光線和洗牌聲陪伴睡眼惺忪的我入眠,直到子時才被外婆從疊蓆上喚醒,牽著她微溫的手回家。

戰後,由於出國管制加上進口物品的限制,舶來品極為罕見,也造就五福路和七賢路上的「堀江商場」。商場中百貨雲集,加上鄰近設有流籠的吉井百貨,第一間有手扶梯的大新百貨,以及國際商場、亞洲戲院等,是消費娛樂的中心。外公後來轉做短程的航運,大約一週返家一次,媽媽說這幾乎沒有薪水,但可以從香港、韓國和日本等地帶回許多民生用品及奢侈品銷售。其實,岸邊都有管制,那是遊走在法律邊緣的半地下經濟,於是招待海關人員喝酒就成了潛文化,年歲懵懂的媽媽就曾跟過外公上酒家應酬。

後來,外公與朋友在真愛碼頭一帶的沙仔地租了一個小房間充做倉庫, 每每船班回到蓬萊商港,媽媽和阿姨們便牽著自行車接應,以躲避員警的追查。從路燈底下到置貨的小房間,外公和朋友約五人左右,迅速將身上的「貨物」卸下,那包括七、八件內褲、半打內衣、雷朋墨鏡、都彭煤油打火機、高級綢緞、各類藥品、洋酒和蘋果、水梨等這類高價商品,準備兜售給「堀江商場」裡的店舖。更早之前,外公還會帶魚肝油和飛燕牌煉乳給成長的孩子養養身體,那是昂貴又奢侈的補品,但魚肝油不是我們記憶裡白色的軟糖,而是有著魚腥味道的膏狀黏稠食品,沾煉乳更好吃。媽媽總是笑著說:「強健的體魄和基底就是那時打下來的!」

家族相簿

外公在生活逐漸穩定時,買了一台相機,記錄休假時的生活和旅行。老屋裡的家族相簿有眾多的黑白照,加上族譜、戶籍謄本、各年代的異國錢幣,彷彿能拼湊出家族在島內、環太平洋移動的路徑。小時候,喜歡靠在外公身邊聽他說照片裡的故事:圓山動物園、木柵指南宮、野柳、愛河;或是甲板上的積雪、印尼公海、美國豐田商港;在日本東家作客和韓國市區的旅遊。外公在許多照片後都留下文字紀錄以免忘記,而衣櫥裡一張在夏威夷和日籍比基尼辣妹的合照,則不小心讓外婆打翻一缸醋罈子。

8、90年代,三個女兒陸續和船員結婚,一位阿姨在「夜東京」習得美髮技術後,舉家遷往中南美洲。外公則放棄了船員資格,和大姨丈改在香港經營翡翠貿易,我依稀記得十歲前曾經去九龍找他。當時他住在一個六坪大小、有上下舖四張床的「間仔」,那是專門租給往來兩地的商人的便利投宿單位,空間狹窄得比大學宿舍還要緊迫,甚至可說是克難。而因為外公經營玉店,我小時候總是能輕易地得到玉鐲,撞壞摔碎再換一個,好像廉價玩具不懂珍惜;也是這個時期,鹽埕區的大新百貨與堀江商圈往東轉移到前金,成了大統和新堀江,是年輕人新的流行中心;後來,五阿姨在那新興區域的小小空間,開了一間販售自己出國採買的公仔和潮服的店,名叫「宇宙」。

五年前,鄰居一場暗夜的大火差點波及我們的老屋,消防水車由屋外澆灌才有幸保存現狀。前年,外婆以九十二歲高壽離開人世,祖先牌位及佛廳的神像遷移到大阿姨家,家族成員回來坐坐的機會更少。除了店面換為加水站,樓板幾處混到海沙的水泥塊崩落以外,格局並沒有太大的變動,但就是覺得少了些什麼……好像這座城市透過建築銘刻的昔日記憶,隨著歲月逐漸模糊,只剩下小吃美食讓人記得。

這棟房子是起家厝、是見證婚姻的廳堂、是三代同堂的家,也是情感的避難所,更是家族在高雄的起源。當我回到高雄,循著幼時記憶裡和外公在鹽埕的腳步,摸索那一代人的足跡,連繫起港口與城市的過去、現在及未來。因為回到高雄的生活、因為在老屋中的日常,發現了藏在鹽埕巷弄中的時間刻痕,這一塊小小的三角地帶收藏了高雄的各種年代,40年代的建築、50年代的招牌、60年代的商品擺設、70年代的菜單,俯拾皆是。

同時,另一種焦慮卻追著老城區而來。

整條公園路大五金街的大規模拆遷,大智大義市場的遷移,高雄港站的停駛,大舞台戲院、數不清的老房,曾經在時間中停格的老城區受到注目,開始大規模改頭換面。

城市變化得太多太快,於是我們在後頭苦苦追趕,相信許多過去了,但,總有一些還在,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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