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6/2014

散文的修為

翟翱

《三都追夢酒》是阿盛(1950-)最新的散文集。所謂三都,是作家半生以來,待過的雙北、台南;至於「追夢酒」,則是阿盛勉人的閱世之道:人生一場,尋夢之餘,倒也不必太清醒,既乘酒興而來,去時也莫要計較。此番提點,讓我想起閱讀阿盛散文一貫的感受,即,醇厚。其敘情敘人,看來雖輕鬆,但非閱歷既久者不能及,非感慨之深者不能為。經營在看似無經營處,事事入眼但能輕輕放下。散文之體,在阿盛如修為,「學些伶俐學些騃」,要實踐這個道理畢竟不是太容易。

醇厚之味,在於積累

阿盛的散文不避俚俗,用鄉土語言是其特色。細心的讀者當能感受到阿盛文章簡練之處,有時已近文言文。阿盛表示,台語是語言的活化石,保留了許多古時的用法。不只是台語,許多方言用於朗讀唐詩宋詞,韻腳精確平仄分明不說,更是富於「神氣」。在此,阿盛用「神氣」形容一種對於文氣的追求。阿盛也說,自己在寫作上向台語取火,最大的目的是為傳達說話者──尤其是老一輩人──的語氣。然而此法面臨的問題是,台語缺乏文字系統,「本字」的問題便浮現了。對此,阿盛的解決之道是,遇到有音無字的時候,溯其原本,盡量找字,找不到便求其義而不求其音。阿盛以為,漢字本身的演進是意義的積累,因此如何找到一個正確的字,便是要讀者「望文生義」,而不為音所局限。

語言是一角,用對了字,便能在篇幅內給予讀者層層疊疊、千迴百轉的意義。大小題材皆能入筆,新意迭出,則是阿盛另一的特色。《三都追夢酒》有寫幼時抓週,而感歲月如矢;從中和瓦窯溝談起,終於思母思土之情;寫老理髮師傅,兼懷老時代;戲謔後生小友沉溺臉書之餘,也為年輕人的退步說平反;更遑論干戈傷痕、古早兒病、稿費多少、鐵匠浣衣,皆能寫上幾筆。至於輯三,更是阿盛混公園所得的城市觀察。

阿盛表示,自己觀察多了,靜下心沉澱,沉澱日久,則發為思考。阿盛說:「人世間的事物,無論悲喜,都是反覆發生的。」言下之意似乎指,身處其中,唯有觀察可以使我們跳脫。

阿盛說:「觀察人文風景是寫作者的第一要務。每個人無論大小,都有他的故事,不止停留於表面的樣子。」觀察是否僅是純粹的好奇呢?阿盛回答,好奇是寫作持續的動力。接著也指出,握有筆端的作者當知道好奇與憐憫的分界。然寫作者只能呈現他所看到的,「許多時候是整個大機器的問題,書寫者畢竟沒有能力去處理他所看到的每項事物。」阿盛接續道:「文學不是當下,而是漸層擴散。」想來寫作者如何耐住性子、靜下心爬格子,也是修行一種。

時間大於空間的故鄉

散文滋味,在於如何處理時間。阿盛懷古但不溺於古,《三都追夢酒》的幾篇文章都寫到台灣社會滄海桑田、轉瞬之快教人無所從。阿盛說,台北的變化劇烈得嚇人,他初到台北時,信義計畫區都還是荒煙蔓草。「這一切快到來不及消化。」阿盛說。那麼現在的寫作,或許便是消化的過程吧。

昔年往事在阿盛的文章裡,多少帶有一股清貧自得。阿盛則說:「對過往的記憶自動保留美好的,是人之常情。」時間在散文裡是回不去的故鄉,距離帶來追憶的空間。阿盛回憶幼時唯一的現代化經驗,便只有家中一盞小小的電燈泡。那個時代的人小時候除了制服之外,沒有其他便服。成衣的出現,穿著有了不同與選擇,是台灣現代化最直截的感受。阿盛也不無感慨地說:「台北是用錢換來文明的,昨日連電線都沒有,今天就有手機,至於中間,不見了。」阿盛自云是「從什麼都沒有到什麼都有的一代」。但現在的年輕人可能會經歷相反的改變。

正因如此,阿盛寫舊時代多少也有提醒來者的意義,「讓無法經歷那個時代的人了解有這樣的曾經,讓他們知道上一代是如何走過來的。」談到現下年輕人的焦慮,阿盛以為「將來會怎樣」誠然是每個世代年輕人都會有的疑問,但這個世代的年輕人對於政治制度的焦灼,尤其明顯。

三都既包括雙北,那麼台北是否已成故鄉了呢?阿盛表示:「很難。」但故鄉即是地理上可尋得、搭高鐵就能到達的嗎?答案恐怕是否定的。阿盛表示,故鄉已非昔日,唯情感是永恆,「就算真的回到故鄉也可能會不適應。」離鄉之後,故鄉將只存於情感裡,阿盛淡淡地說:「人皆然。」

阿盛的寫作私淑班名聲響亮,開辦已逾二十年,阿盛又是如何看待這群來自四面八方、各個世代的文學小友?常有人感歎文學式微,身居第一線的阿盛又是如何看待?

阿盛以為,各人都活在自己的當下,各寫各的,本來就是常態。「寫作上完全不必以我為範本!」阿盛這樣說。再談到文學式微與否,阿盛說閱讀方式的改變確實可以自寫作者身上觀察到,但對文學的影響倒未必,「無論是電腦打出來還是手寫出來的東西,只要是思考就沒有差別。」可見阿盛對於世代的開放態度。

「初開設寫作班其實沒想過未來,一晃眼就是這麼多年。」阿盛說。所謂教學相長,寫作班的小友與阿盛之間保持著互惠關係:有人能從中獲得寫作啟發,有人能在班上碰到生活中不會接觸到的族群,有人被逼得定時寫文章。至於他自己呢,則能多親近年輕人;半畝方塘之所以天光雲影,為有源頭活水來。

跟著小友一起年輕,也從文字獲得智慧。阿盛說自己的閱讀脾性很不挑食,喜歡的比不喜歡的多。他自己在80年代時讀到台灣日治時期的作品,斯土斯民,他們對台灣現況的反映之深刻之切身,令阿盛感受十分震撼,內心不斷問: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在30年代就能有這樣的水準?為什麼台灣有那麼多作家,竟是整個世代的作者都被封鎖了?「那是很可憐的世代。」阿盛這樣說。

至於他自己呢?阿盛回答:「小時候聽故事,長大了寫故事。」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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