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4/2014

溫哥華:伊甸園?失樂園?

英國《金融時報》
一多

最近,加拿大當地華人媒體接連有人拋出一種論調,說有人用肚子里那點墨水兒在抹黑新移民的形象,把新移民的生活說得艱難、不堪。也許這種所謂的“抹黑”影響了一部分行業的生意,因為影響了一部分人移民、留學、買房的信心。其實,新移民到底生活得好不好,不需要抹黑也不需要粉飾,應該是冷暖自知,人人心裡有本兒賬。那麽溫哥華對新移民來說是伊甸園還是失樂園?我只以一己多年所聞、所見、所感以及親歷來管窺天下。

溫哥華的美麗的確如上帝創世之初給予人類的美好家園——春有櫻花爭艷,秋有楓葉絢爛,夏無酷暑,冬無嚴寒。一年四季城市綠草如茵,樹木蔥蘢,藍天白雲下,雪山舉目在望,驅車不足一個小時便可抵達。大多數初到溫哥華的觀光客都會被這里的風景所打動。

暑假期間,溫哥華的旅游旺季到來,陸續接待了一些朋友,他們一方面是旅游觀光,一方面是為了孩子留學或家庭移民實地考察。但生活與觀光顯然不是一個概念。尤其當他們沉醉在溫哥華美好的風景中,激情澎湃地開始聽信各種傳說中的移民美好生活、恨不得明天就舉家而來,作為過來人對移民的任何客觀分析於他們都是耳邊風,或者特別不中聽。

大多數觀光客都把旅游期間濃縮的美好當成了生活的常態來憧憬和期許,但實際上對任何移民來說,日復一日的生活,一種常態下重復疊加日子的瑣碎和庸常很快就會澆滅激情,讓你感受到生活堅硬而現實的一面。移民是從身到心的徹底換水土,“鬧鬧肚子”再正常不過,鬧到脫水休克的也大有人在。因此,服水土、適應新環境不是一個輕松的過程,能順利度過,就如同鳳凰的涅槃,可以享受到伊甸園的美好;反之,便可能是一個身在伊甸園,心在失樂園的痛苦分裂。

適應溫哥華的生活是一個學會放下的過程。要放下的是曾經的輝煌、曾經的優越、曾經的繁華甚至喧囂,然後讓心安靜下來,在安靜中重新審視生活,重新定位。在這個過程中,有人重生了,有人打道回府了,也有人選擇了極端的方式,讓一個家庭的悲劇成了社會話題的焦點。

很多移民之所以很長時間難以適應,鬱鬱寡歡,就是因為在這個放下的過程中無法承受巨大的心理落差,尤其對一些人到中年、又事業有成的人來說,很難在加拿大短時間內完成事業的對接,沒有生存壓力的,尚可通過學習尋找一份專業工作,但要想達到國內的高度一般是不可能了。在當地一個中文教師文憑培訓班裡,為數不多的十幾個學員當中有三分之一是國內大學老師,還有中文專業碩士以及各路碩博精英乃至國內在文史領域從事研究的人員。但海外中文教學即便就是教到高中12年級,其程度也不過是國內小學六年級的水平。至於拿來說事兒的所謂海外教學模式、教學理念、教學方法對這樣一批專業人員都是短時期內可以很快調整到位的。但是學成之後要麽一職難求,要麽就是經歷一番國內大學生畢業求職的經歷,諸如遞簡歷、面試、筆試、試講,試用、考核一樣兒都不能少。從頭做起的時候,備受考驗的不是你的專業素養而是心理承受能力。你能否把心態調整到位,拿著鐘點工一樣的小時工資,做著一大堆小時工資之外的教學計劃撰寫、學生作業批改、家長定期溝通的工作。尤其是教學中管理的細枝末節遠遠多於知識傳授的本身,你豐富的學術素養基本沒有用武之地。供求失當的中文教學市場狀況讓中文教師的工資還不如鐘點工,如果想藉此養家糊口,基本是痴人說夢;想藉此實現個人價值,也是天方夜譚。

初到移民國,如果消受不起坐吃山空的日子,那麽在踏上這片土地之後尋找工作就是當務之急,即使是一份鐘點工也得先乾著。但鐘點工對體力的消耗也往往消耗了你繼續學習並尋找專業工作的精力、鬥志和勇氣,同時把一個人面對家庭、生活能夠平靜和包容的空間壓縮到極限。因此導致心態失衡、夫妻陷入爭吵而最後走向分崩離析的不在少數。

除此之外,語言的生澀在說話辦事中顯出的木訥和拙笨讓自信心回落到冰點,歧視的眼光和不屑的哂笑如芒刺在背。社會的公平、教育的優越、福利的豐厚會在一個又一個具體事情的細節中讓你越過曾經夢想的光環直接硬硬地著陸在現實的中心,那種震盪常常會讓你移民的期許變成一地碎片。你如何收拾這一地碎片、重整心情,揚起你那千瘡百孔的旗繼續在這片風景美好、人類宜居的土地上追逐你的夢想?

在溫哥華擔當全職主婦,生活的主線除了去ESL上英語課就是菜場、超市採購。很多在國內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人來到這里才發現,生活的細節原來有如此多的挑戰。不僅買來的傢具要自己拼裝,就連去超市購買生活所需都是一個體力活。從超市手提肩挑地搬上車,再從車里一件件搬到家裡。這和在國內去超市買點自己喜歡的零食、小吃絕對是不一樣的,從心境到體力都不能比。在國內,不是有老公在旁、就是有父母在側,或者還有保姆、鐘點工幫忙,那個時候沒發現去超市是件體力活,沒發現家裡有這麽多、好像一輩子也乾不完的活。

有一個在國內長期和父母在一起、生活優渥的朋友深深感慨:在國內時享了多少福,來溫哥華就遭了多少罪。要維持一個家的正常運轉和所需,自己必須變成那個獨當一面的女漢子。曾經不能碰生肉、不敢殺活魚,歷練一些時候,不再是那個遠庖廚的君子,基本可以做到手起刀落的乾練。在這里,作為一個家庭的女主人,脫離開職場,面對家務和孩子,如果長期掙扎在過去與今天的對比中,這個角色會擔當得苦不堪言。生活現狀直接拋出的問題可能就是:這就是我全部價值的體現?

畢竟大多數從國內移民到這里的人要麽有豐厚的物質積累,在自己的企業中有著說一不二的權威;要麽有不俗的職場業績,在某個領域里聲名赫赫。但是來到溫哥華,生活基本回歸到了最基本的訴求:柴米油鹽、持家教子。在面對柴米油鹽和教子持家時,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樣的瑣碎和平庸。你怎樣定位自己,怎樣挖掘生活之於你的意義和價值直接讓你在無數叩問中把自己變成一個哈姆雷特式的哲學家。

一位國內某個學術領域的專家,整天忙於論文、專著的撰寫和出版。移民到溫哥華後,語言的障礙讓她變得像文盲一樣,不願和人交往,天天閉門不出,整個人陷入了很嚴重的抑鬱狀態。兒子正值青春期,新環境的挑戰和叛逆疊加在一起,孩子的壓力直接轉化成了和媽媽的沖突。這樣的狀態下,高知媽媽最後摔碎的不只是涵養與體面,連同接連不斷上演的摔鍋砸碗的戲碼,媽媽也徹底摔裂了和兒子之間的那份母子之情,幾乎成了仇人。其實這並不是極端的個例,在溫哥華的移民當中,很多人或多或少會有些抑鬱或焦慮的症狀。還有一個孩子的媽媽隔三差五帶孩子看家庭醫生,孩子的一點兒風吹草動她都緊張不已。最後,家庭醫生在和這位母親的交談中發現是媽媽患有比較嚴重的焦慮症,孩子其實沒什麽問題。

還有很多來到溫哥華的人走進教會,尋求信仰是一個方面,交托苦難是另一個方面,這種苦難更多是內心的苦毒。也有人到寺院去一步一跪拜地磕長頭,偌大的寺院一圈跪拜下來,那是要怎樣內心的焦灼才會如此去用身體的疲憊祈福心靈的平安。說起適應過程的艱難,人人一本血淚史。一個媽媽說,移民一段時間後,孩子終於匹薩、漢堡吃膩了,想吃餃子,於是又和麵、又切菜,一個人連擀皮兒帶包餃子,折騰得滿身是面,這和在國內一家人其樂融融一邊聊天、一邊分工合作原來是如此不同。她說那個周末的下午,在冬季溫哥華陰陰的雨天里,家裡四周除了寂靜就是回憶,一個人埋頭包著餃子,禁不住潸然淚下。中秋節的時候,沒有誰有勇氣獨自望月,大家一般都是幾家朋友相約相聚,熱鬧中驅散那份不敢靜下來面對的鄉愁。

對於溫哥華的新移民來說,放下過往的繁華,也不全然是一個被動隱忍的經歷,也是一個尋找希望和努力重塑自己的過程。有位朋友,初來時一句英語不會講,出門坐公交都是讀高中的兒子提前給她寫好紙條,“我媽媽在某站下車,請您提醒她。”就是這樣的基礎,她從ELSA一級讀起,一口氣讀到六級。現在出門辦事、和政府部門打交道都已經沒有障礙。當她帶著新來的朋友自由行走在這片土地上時,那份從容和自信是人生不可多得的一種收獲。還有人為了延續自己在國內時的醫學專業,人到中年竟然有勇氣從頭開始,8年苦讀最終拿到行醫執照。有人來了之後徹底改行,醫生出身做起了會計師,一個註冊考下來,端上了鐵飯碗。更有人已是國內國外各種博士頭銜加身,轉而攻讀神學,成為德高望重、牧養靈魂的牧師。

來到溫哥華,走進伊甸園一般的美好家園是上蒼賦予的機遇,也是一次試煉。從喧囂中安靜下來,當可以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的時候,當曾經過往成為漸行漸遠的一道風景時,當目光開始停留在前方而不是頻頻迴首時,行走中會驀然發現,生活回饋的是生命的厚度和寬度,是一種視野,是一份不可多得的閱歷。只是,你是否有勇氣拿著你眼前的一片錦繡繁華置換這份日復一日刻苦體驗而來的醇厚?咖啡香濃,不是每個人都喝得了的,有時候它會讓神經脆弱的人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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