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
繪本作家馬丁,本名黃興芳,宜蘭頭城人,從事動畫製作工作20餘年。近年以故鄉元素為創作題材,在網路以「鉛筆馬丁」發表一系列色鉛筆畫作品,細膩寫出、畫出對家鄉宜蘭的情感與想像,以及兒時的點點滴滴。他曾說:「我想,我永遠不能也不會忘記,那一片故鄉海的氣味,那海鮮的氣味,那海與人共享的生活氣味,那種若即若離,若有似無,不論多遠多近,依然緊緊跟隨包覆著的鄉情。」
每當從海岸沙堤高處,傳來「嗚……嗚……」的海螺聲音,「過港」這個平凡漁村裏,正在埋首家務、農作或補網的村中婦人,都會暫時放下手裏的活,呼引著左鄰右舍的人,喊著:「牽罟啊!牽罟啊!」然後提著竹籃盛器往海邊走去。村裏玩樂的孩子們,也會招呼著同伴,穿過咕咾仔(黃槿)密布的海岸樹林間的林投通道,興奮地跑向海灘。海螺聲響一路繼續漫過那片把小鎮隔開的田野,悠悠傳入鎮內,被吸引的鎮上孩子,此時好奇的穿梭在田野間小路,騎著單車或結伴奔跑過眼前那一片黃綠色的稻田,趕赴這場海的盛宴。
這是一幅過去故鄉常見充滿著生活氣息的景致,一種牽引著人與海間,那尋求生存與自然取得平衡的和諧景象。
蘭陽平原沿海一帶漁村,長久以來,皆盛行著「牽罟」的這種古早捕魚方式。每到春季至秋季間,海象天候較穩定的時節,都是沿海漁民「牽罟」的好時機。特別是過港這個漁村,過去「牽罟」是村人很重要的經濟與生活來源。在沒有大型動力機具的條件下,以一只木製舢舨或竹筏,加上一張罟網,協力合作,互利共享,可以期望豐足,在看似美麗浪漫的背後,體現出久遠先民合力移墾與自然搏鬥的真實生活面貌。
住在外澳附近火燒寮的阿公,與我聊起了過去以「牽罟」做為生計的往事,說起那時,多時一天可以牽上四、五趟,每回總有個數千斤,甚至超過上萬斤的收穫,有時晚上七、八點牽上來的漁獲,要人力肩挑,以魚簍一次挑上百斤,挑上沙堤後方村邊的魚寮處理後,再交予外面的魚販,以貨車運往基隆、臺北……等地販賣,直到凌晨時分的忙碌情景。
住在附近的一位友人,也提及幼年時的一種類似小型「牽罟」的漁法「牽扯仔」。那是一張約十米長的漁網,在兩端各固定上一根竹子,由兩人一組帶著兩頭捲好的網,泅水入浪,等到水深及胸時,兩人快速橫向展網,同時往岸上移動,等近沙岸時,快速扯網向岸,將圍入網中的魚甩上沙灘,就能捕到魚。
初聽聞時,懷疑這樣能抓到魚嗎?他說那時魚還滿多的,只要下海,總有零星的收穫,那當天晚餐也就有新鮮的魚可吃了。
阿公回憶過去過港約有七組「罟槽」,港口里附近也有五組,在不算長的海岸線上,這樣的數量不可謂不多,可見過去沿海漁源豐厚的景況。這也讓我想起小時候,常站在海岸邊,能遠遠的就看見,躍出海面閃閃發光的飛魚身影,如今這景象早已遠離。
「牽罟」這種沿海漁業,完全要靠人力拉網上岸,一般一組「罟槽」十數人合夥,每組至少有一艘船,一張罟網。為了避免紛爭,彼此各有固定作業的位置,在臨海岸林裏,漁民會建起以山棕(蛇木)立柱的茅屋頂罟寮,用來存放罟網漁具,村中設有煮魚的魚寮,用來處理捕獲的漁獲。
漁獲季節,村民常得將罟船泊於海邊等待海面上魚群的出現,彼此分派人手守候在海邊,他們觀察著海水顏色的變化,在發現魚群蹤跡時,伺機下海,在這時就會吹響手中的海螺,招徠附近的人手,頓時一場源自於海洋的盛會,就此在沙岸上展開了。
每回漁民捕撈作業前,必先在沙岸上焚燒紙錢祭拜老大公好兄弟,以祈求平安豐收,對於取自大海的恩賜,漁人總是心懷感激,敬畏鬼神,也敬畏海洋,面對自然永遠保持著謙卑的心。
敬拜之後,再齊力抬扛罟船漁網,合力推船入海,先以立木在沙岸固定一頭的罟繩(插索尾針),依據當日海流狀況,或從左或右下海,然後邊駛向海中邊放網,以半圓形圍於海中,海上岸上的人,彼此以揮動斗笠傳遞訊息,等到達預定位置後,將船從另一頭划上岸。接著,岸上的人合力牽挽收網,順應著海潮力量,保持平衡,齊力共舞,在這人與魚生存領域的交會淺灘,來一場人與海的拔河賽。
經過眾人的協力合作,滿網豐收的魚蝦活蹦亂跳的展現在大家眼前,最後再依據股份出力的多寡,平均分類成堆。等到「罟槽」合夥人分配完之後,在場所有參加拉索出力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能分享到收穫的喜悅,共享漁獲,一種「倚繩分魚」和平處世分享豐收的濃郁人情,在海灘上彌漫著驚喜與歡樂的氣氛。
近海「牽罟」的收穫,端看當日捕獲的內容,漁獲裏,參雜著各種品種大小不同的魚類、蝦蟹和魩仔,雖已均分成堆了,但每個人各有所好,如何安排選擇順序,達到公平分配,也會是一件難題。
因此,有一種分魚的有趣方法,依然依靠著捕魚的繩索來定。就是由一位具公信力的主事者,將繩索以分配人數數量盤繞在手中,握住一頭於掌心,漏出的另一頭隨意擾動打亂,由參與分配的人,任意選擇其中一圈之後,再由主事的人,慢慢抽出繩頭來決定選魚的順序。
火燒寮的阿公,與我說起了過去天未亮時,就開著車帶著家鄉捕來的魚到臺北販賣的往事。如今,「牽罟」已不再是沿海鄉親賴以為生的方式,近海魚源的枯竭,社會的變遷,已經退休的阿公,有時也會為了渴求體驗的城市人,再次打開他的罟寮。探訪當天,與阿公阿嬤聊起了自己過往的父母,重新回想起故鄉曾經有過的生活景象,心中倍覺溫暖。
客廳中,放有阿公的孫子貼心為老人家以等比例縮小製作的罟船,還有一艘膠筏以及一艘鏢旗魚的漁船模型。一路跟隨著老人來到海堤邊,看了他存放漁網的罟寮和已不再使用的魚寮,眼前的這一切,曾經是老人的大半人生,我的一部分記憶,和一代代受這片大海撫育的故鄉人的生活真實。
不管是友人的陳述,阿公的述說,南方澳廖大哥的記憶,自己在岸上看飛魚的童年經驗,或那沿岸礁石曾經隨處可見的貝類海菜,故鄉東面的這片海洋,曾是如此的豐厚,和善待這裏的人,想想那個魚好多的年代,早已一去不回。
海岸沙灘的流逝,不再聽聞的海螺聲,那早已不再遍布沙灘的美麗貝殼,不是早就提醒著我們,我們離海愈來愈遠了?美麗的海呼喚,何時還能再傳來豐盈的消息?
──刊於講義雜誌2016年6月號.摘自《記得那海的味道》(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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